【金培達.專訪】電影配樂達大師:人心裏有渴望才有經歷

撰文:黃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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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工作需要,他常常一個人看戲,在黑盒一樣的工作室裏,熒幕上放着不同的電影場景:旺角的黑夜、澳門的巷口和神秘的熱帶河旁;有時是美女俊男在談情,有時是毒販黑幫廝殺──他把裏面幾分鐘的情節翻看無數遍,抓住故事與流動的思緒,為那幾分鐘編上或近、或遠、或歇息、或盪漾、或緊湊、或緩慢的配樂。這份工作叫電影配樂。57歲的這天,金培達談到自己的事業,他說自己只是個賣力配合主角的配角。

配樂功能性重,為作品服務;音樂抑揚頓挫都聽從導演意見,導演如果喜歡整部電影都鋪滿音樂,就算配樂師認為一些地方留白會更有味道,導演不接受,也只能聽從。金培達說:「因為沒有一部電影的誕生是為了裏面的配樂,配樂卻完全是為了電影而生的。」

幾十年轉眼過去,金培達為過九十多部電影配樂,11次獲得香港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獎」及「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在第56屆柏林國際影展,更憑《伊莎貝拉》成為首位華裔音樂人獲得該影展「最佳電影音樂銀熊獎」。

「我很喜歡電影,也懂得自己的崗位,好的配角就是知道誰才是主角。」金培達道。

如果你把電影看成人生,你會發現電影中那些阻撓會出現,並不是要去說那個人遇到了怎樣的阻撓,而是他如何面對這些困難。
金培達
在工作室的角落,堆滿了他最愛的電影與音樂,他愛的是藝術魔法,而不光是以藝術取得的榮耀。(高仲明攝)

近年,他也為多套音樂劇編曲,在新作《唯獨祢是王II》中,故事講述大衛王步入中年後的經歷,他一統江山,成為一國之君,卻犯下極嚴重的姦淫與殺人罪。大衛最先隱藏罪行,最終卻徹底暴露於後世之下。

當大衛真誠懺悔後,得到神的赦免而完全釋放,並重新面對自己的生命。

有渴望才有經歷

大衛的故事就是人生中最典型的故事。「世間的故事無非就是一個人,從這裏走到那裏,盼望得到一些東西,但中間遇到了阻撓,最後得到或求而不獲。我覺得活着的意義在於活着時,內心有所渴望──當人明白這個世界和他自己之時,就會有他想得到的東西,因為知道渴望,才會有接下來的經歷,最後迎接結果。如果你把電影看成人生,你會發現電影中那些阻撓會出現,並不是要去說那個人遇到了怎樣的阻撓,而是他如何面對這些困難。」

「人生比電影複雜得多,是由許多從起點到終點的故事連結在一起的,於是當你看到一些類似人生的電影時,說是自我反省也好,看戲也好,你會被打動。當那一些難關來到你的面前時,那時你才會開始了解自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當那一刻來的時候,你才會真正知道到底你會放棄還是堅持,還是會降低自己的底線,都要做到想做的事。」金培達說。

近年金培達也為多套音樂劇編曲,《唯獨祢是王II》是其中一齣。(梁碧玲攝)

他出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香港,14歲舉家移民美國,最青春的12年在三藩市度過,後來十年留在洛杉磯,一生卻都在聽廣東歌,看港產片。

年少不知音樂為何物

小時候,金培達的父親是夜總會裏的鋼琴手,他每天在家裏吃完晚飯才去開工,一直表演到家人睡熟了才回家。那時台灣常有一些歌舞團來香港表演,父親被聘做琴手,他便帶他們兩兄弟去聽。狹小的家裏長期放了一座鋼琴,卻沒有人去教他音樂。「我爸對音樂的想法其實有點負面,他覺得做音樂沒有前途。他們從小就說我把口無時停,大個最好去當律師。在整個成長的路上,大人都想我做銀行、醫生和律師,沒有人把音樂和未來兩個字拉起來談過。」

移民美國之後,美國的酒吧又好,俱樂部也好,招聘鋼琴樂手都需要正式地面試,「與香港不同,在香港請你的人和你都來自同一圈子,他們知道你在哪裏工作過,平日彈開什麼,不需要特別地表現自己,父親去到美國很不習慣,或者也有點厭倦樂手工作,後來他再沒有彈琴,而去了當雜工。」

金培達笑稱,為經典的香港電影所編的配樂全是「雜炒」炒出來的,卻完全合乎本地的味道與情懷。(高仲明攝)

他從來不覺得父親是個落泊的鋼琴師,他以為父親那一代成長的人都這樣,就算人生有多不順遂,只要有米下肚,生活就可以照過下去。「現在說一個人覺得自己的人生痛苦其實依然是一個很浪漫的演繹,尤其那一代人更加不會用這些字眼,他們很早已經明白人生就是這樣。在他心裏,彈琴只是為了餬口,人生總有其他的出路,不彈就不彈囉。」

大學的時候,他選擇主修古典樂,彈得一手好琴的父親摸不着頭腦,不知兒子幾時喜歡上音樂,又覺得金培達根本沒有那些條件,不過最後還是讓兒子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我當時也不知音樂為何物,因為在美國我還是聽鄧麗君,有時聽The Carpenters,聽溫拿,我以為讀音樂就是那一些。直到修讀古典樂才發現,大部分學府都覺得非流行曲才是正統音樂。」他無端走進了另一世界,但生性樂觀,適應力強,讀着讀着,又愛上了古典樂,他覺得那個觸不到的時代裏,世界同樣多姿多彩。

在工作室的一個櫃子裡,他放了一櫃子由自己編樂的電影光碟。(高仲明攝)

「那時,我常把我讀的音樂彈給教會的朋友聽,他們都不知我在讀什麼,覺得很學術,讀到第三年,我想做一些和我認識的文化有關的音樂,便轉了學,回頭去了讀編曲。」在編曲的世界有時走着走着,路上又會再次和那個他愛的古典樂的世界再度相遇,他覺得好好玩,一年後畢業,一心投入流行曲的世界。

三十歲那年,金培達在美國常常聽到香港的音樂,整天對着香港的文化,於是想到未來時,便想回去香港發展。同年,他回到香港一間教會機構擔任實習生,可是實習完了,其後三年完全找不到方向。

他說自己是個樂觀的人,在他的心裏,人生似乎沒有一段時間稱得上逆境,許多記者問他,人生有沒有遇過低潮,他也很少對人提起回港後有過那樣的三年:他和朋友合租過深水埗大廈,細小的房間裏,只放得下一張床與電子琴,天天過着醒來就工作,工作累了便睡覺的日子。

當時不知自己想做什麼,前面的人生是什麼,整個人像人浮於事,別人問起,也說不出方向和想法,說來說去,也只是想編多一些歌。
金培達

配樂放大導演意圖

「具體地說,那時就是窮,住的地方比現在工作室的茶水間還要小,張床放這裏,起身對着就是keyboard。當時不知自己想做什麼,前面的人生是什麼,整個人像人浮於事,別人問起,也說不出方向和想法,說來說去,也只是想編多一些歌。」

回想卻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開始電影配樂工作後,他的人生慢慢步入軌道,直到現在,工作仍然塞滿他的時間表,因為從前的經歷,他不習慣去推找上門來的工作,加上不好意思拒絕相熟的導演,工作如山堆積,他說已經很多年沒有放過假。「幸好的是,在那段最低迷的日子,我覺得幾慘都好,我仍是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且我還是unknown page,我身上的那張紙是白色的,不是被填滿了,已經找不到別的出路那種,所以我應該正面一點去想像未來。」他說。

走進他現在的工作室,裏面放滿了錄像,凌亂的景況令人輕易就想像到他總是在那間黑房子裏專注地在做他的音樂,一做就是一整天,因為房裏一張長沙發上放了枕頭和棉被,上面布滿了睡眠的痕迹,彷彿他剛從上面醒來。「電影配樂其實不如外人想的浪漫。」他暗暗道,好多人以為作曲是樂理書中,點着蠟燭,提起羽毛筆的浪漫工作,但其實一直為些同類型的電影編寫音樂,多好玩的工作一樣會令人厭倦。

由古典樂到編樂,他從沒有離開過音樂半步。(高仲明攝)

「而且天天都有死線。」他笑說。

「但我喜歡電影,只要忍耐着開初的痛苦,投入進電影的世界,慢慢會享受,覺得有成功感。也可能因為我夠投入,我不會對一部戲下評論,不會一開始覺得這是爛片,便用做爛片的心態去做。因為電影拍得多不理想,背後還是一些人的心血,電影不好可能是導演審美上的一些缺失,但只要開了機,我自然就會去關心這個人在接下來兩個小時中的命運──只要你夠關心,一些音調和感覺就會出現,即便導演對這個角色沒有什麼表達的,我也會給他找一個說法。要有這種的情懷,音樂才會有情感。」

於是,他把每套電影都視作一種挑戰,好的電影、不好的電影,他都仔細去看與思量,加到一分是一分,然而去到最後還是去聽導演本身的想法。「有時我也會覺得如果導演願意聽聽我說的話,那場戲會好好多,但說到底那是導演的戲,他不聽你的就是不聽你的。譬如在一場戲中,他覺得要用這種樂器,要這樣配,我說不是的,這種做法不常見。導演說他想特別一點,我也只可以慢慢再解釋:不是,因為前面這樣發生,後面會這樣發生,所以這邊的音樂要這樣做才會好──但我絕不會開口去說套戲很難看,你聽我的,我們不會這樣說的,因為配樂師的工作是在情感的層面上放大導演的意圖,而不是改變導演的意圖。」

我絕不會開口去(跟導演)說套戲很難看,你聽我的,我們不會這樣說的,因為配樂師的工作是在情感的層面上放大導演的意圖,而不是改變導演的意圖。
金培達

「經過見到」的音樂

他記得為電影《門徒》配樂的時候,有一幕張靜初和吳彥祖吵架了,張靜初被吳彥祖趕了出去,她一邊哭一邊解釋,希望他會相信自己,別放棄她,於是在那場戲裏,他放了一些傷感的音樂進去。後來電影的導演爾冬陞看了,指出了當中的問題。「他說那一段不應該用悲傷的音樂,我覺得沒有錯啊,那些傷感的音樂沒有破壞電影的氣質,在那場戲裏,張靜初因為吸毒到了一個地步,情感世界已經七零八落,她不能再獲得另一段如此真摯的感情,找到另一個如吳彥祖一樣明白她的人,可是在那一刻,連他都不相信她,想放棄她,的確是很慘。爾冬陞說,不是這樣的,《門徒》的主題是吸毒,但裏面沒有價值的判斷,每一個角色都是一樣的,沒有一個大壞蛋,就算是可憐的角色,她好慘,但也不可以評價它。他對我說:『你只是目睹一件很慘的事,但你不可以指出它,你道破了它,那就是為我下了結論。』」我聽完,一時間糊塗了,「後來他叫我在那場戲寫一段『經過見到』的音樂,我於是加了一段緩慢,沒有特別情感的調子,效果很好,後來我明白了,也同意,電影其實就是這樣。」金培達說。

除了音樂和電影,金培達也喜歡攝影,跟前二者不同,受眾可自行決定花多少時間去看一張照片。(高仲明攝)

除了為電影配樂,金培達也編流行曲。他說那是兩種很不同的音樂類別,電影配樂有一百多分鐘的時間,裏面有對話,也有畫面,屬於開闊的視野。

於是在做配樂的時候,視角是從後遠遠地看着那些人物和他們的經歷。「但流行曲不是,它把全部東西都濃縮到三四分鐘中,你要好近去看,放到眼前去看。兩者分別之處就是那個鏡頭,編流行曲要近看的,電影要遠遠地去看的。」

他說,有一些人覺得電影配樂最好是「聽不見」,意思是電影的音樂跟電影交融,使觀眾完全感覺不到那是「配樂」,他卻不認同,他認為好的配樂除了能配合電影,在沒有畫面的時候一樣可以讓人聯想起一些畫面。外行人去看樂譜上那些微小的音符,毫不起眼,但藝術卻偏偏看似愈是微小,卻愈會引起人們內心的波動與漣漪。

金培達(中)在第3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再次獲得最佳原創電影歌曲殊榮。(資料圖片/視覺中國)

「可是很少有觀眾看完戲後,會去討論某場戲的音樂,或知道音樂在說什麼故事。不過我們在配樂的時候卻可以帶着一些意圖。如果我做得煽情一點,觀眾或許會為了張靜初而大哭一場,但當我收回來,觀眾看相同的畫面,情緒卻不會太高漲,這就是配樂師好玩之處。」

「配樂是一種講感覺的工作,好的配樂要抓緊當下的情緒,一些在文字上看來類近的情感,如『哀傷』和『寂寞』在音樂上卻是非常不同的,具體一點說,在使用樂器時,『寂寞』會比較少用一點樂器,而『哀傷』的音樂中音量和情緒的幅度會多一點,好像人在哭,一時會嚎啕大哭,一時會變成小聲啜泣。音樂要追隨一個人的情感不停的流動和改變。」金培達道。

上文節錄自第140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2月3日)《配樂是為電影而生 金培達:賣力做個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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