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國際化|大學排名何以令人又愛又恨?

撰文:楊瀅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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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英國教育刊物《泰晤士高等教育》(THE)公布2022年度亞洲大學排名,香港大學、香港中文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維持在亞洲頭十位。儘管大學排名只是一種商業產品,但常被用以佐證地區的教育水平,例如特區政府、商界精英便對香港擁有五間世界前一百的大學「津津樂道」;然而,不時有聲音質疑高等院校被國際排名「綁架」,又形容追逐排名成「必要之惡」。一個月前,內地官方媒體報道知名高校中國人民大學宣布退出世界大學排名,便引起社會廣泛討論。《香港01》就此與香港大學前校長、香港科學院院長徐立之,以及香港恒生大學校長何順文對話,透視「大學排名」這一現象,反思大學排名與大學教育之間的關係。

恒生大學校長何順文在正名起動禮上表示,大學日後不會投放資源參與排名遊戲。(李澤彤攝)

大學對排名敢怒不敢言

「大學要有風骨,堅持理念。」2018年,恒生管理學院獲准「升格」為恒生大學。在正名啟動禮上,何順文明確表示,恒大今後不會投放資源參與排名遊戲,又稱曾勸喻其他院校高層,「排名升,不需回應,下跌就當參考。」

這番說話的背後,是何順文對國際排名的別樣理解:「大學國際排名有太多的流弊,很多人都知道,但就是『敢怒不敢言』。」

首先,是排名機構的獨立性及認受性問題。

何順文指出,世界上主流的大學排名,其調研和排名的機構都是「商業性質」,同時又缺乏監管,「你今日自己『開檔』做個排名都可以,都不需要牌照。」

「可以說是disruptive(破壞性)的企業創新。」徐立之表達了相似的觀點,笑稱「大學排名」是企業「食正條水」。他簡單梳理道,目前世界主流大學排名中,英國Times Higher Education (THE)和Quacquarelli Symonds(QS)本身是一家,「THE本身是做教育媒體,並不是做排名的」,當兩間機構合作後發現大學排名有商機,「賺到盤滿缽滿」,便又各自分家,分別推出排名。

香港大學前校長、香港科學院院長徐立之表示,國際大學排名是企業的「破壞性創新」。(資料圖片:受訪者提供)

評級機構又做球證又做球員

作為商業機構,自然少不了商業合作和金錢交易,而這也勢必有損排名的獨立性。徐立之提到,排名機構評價學校聲譽的方式是「做問卷」,向全球的教育工作者進行調查,「如果你認可某間高校,就勾一下。」但與此同時,這些機構也會就「教育」舉辦國際會議,如果大學派員參與,便能提高自身在同行中的知名度,就有機會獲得較高評分。

徐立之憶述,倫敦大學學院(UCL)前校長Malcolm Grant曾經來港參加一個由排名機構主辦的教育會議,並公開與機構辯論「大學排名是否有用」。自然地,排名機構作為正方,而Malcolm則作為反方論辯。

「Malcolm是學法律的,針對大學排名的問題,講得很有條理、很精彩。一講完,全場就拍爛手掌。」徐立之話鋒一轉,「結果是什麼?那一年,UCL的排名『砰砰聲』上了去。」

「為什麼?因為教育界人士都認識了這間學校。」徐緊接着大笑道,「你說,是不是很諷刺?」

「機構又做球證又做球員,一邊排名,一邊與高校合作在刊物上登廣告。」何順文批評,這些製作排名的機構並未設「防火墻」,一個機構內兼做生意和評分,當中會有利益衝突。「就等於核數師不會做顧問一樣,要分開才是獨立可信的。」

何順文指出,排名機構的指標將教育「簡化」。(歐嘉樂攝)

未能客觀衡量人社院校成就

其次,是排名評估的科學性問題。

「機構的指標將教育簡化得『好緊要』。」何順文指出,排名中會多採用能夠被量化的指標,忽視一些不能被量化的指標。例如學術論文的數目,儀器的先進程度,國際師生佔比皆為可以被「數字化」的指標,但是圍繞教學的評估佔比則相對較少,「因為教學質量好難measure(測量)。」

何順文的批評並非無的放矢。台灣中原大學學者王保進、立瑞芳職業學校幹事翁嘉嶸曾發表題為《影響三大世界排名系統關鍵指標》的論文,以主流的大學排名機構THE、QS及上海交通大學學術排名(ARWU)的數據及評分指標為樣本,採用統計學模型分析,找到影響國際大學排名的關鍵表現。

在2022年THE亞洲大學排名中,北京清華大學排名亞洲第一。(視覺中國)

論文發現四個「關鍵向度」貫穿三個排名:教學、國際化、學術產出與學術聲望。當中,「學術聲望向度之影響力最高,教學向度之影響力最低」;而且,「不論哪一個排名系統,影響排名結果之關鍵因素都是學術產出或學術聲望指標。」

由是觀之,「國際大學排名」的價值取向是着重「國際化」、「學術化」乃至「理工化」。在這種情況之下,有着本土特色、重教學或在人文社科上頗有成就的高校,在國際排名中明顯吃虧。以中國人民大學為例,在2021/22年度,人大的QS世界排名599位,中國內地排名31位;THE世界排名601位,中國內地排名28位。

然而,人大的生源、辦學表現皆是頂尖,其實不輸「清北」。生源方面,人大每年的文科高考招生分數線皆位於內地省市前5%。而人大的人文社科專業可謂首屈一指。辦學方面,在國家教育部發布的《全國第四輪學科評估》中,人大的經濟學、法學、社會學、統計學、工商管理評級均為最高級的「A+」,即全國前2%或頭兩名。同學科能獲此評級的還有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這意味人大在人文社科的表現與「全球前100」的清華、北大相若,但由於其理工科相對落後,即使有長久積累的文史哲底蘊,也不能為其爭取到國際上合適的排名。

中國人民大學雖然國際排名不高,但是在人文社科上的學術實力並不輸清華、北大。(資料圖片)

國際評級不能抹殺本地特色

但話說回來,「國際化」、「學術化」和「理工化」是排名機構的評分標準,也是高等教育的「黃金準則」嗎?

前文提及的UCL校長Malcolm曾在英國《衛報》上發文叩問:「最根本的問題是,沒有理想大學的定義。(理想的大學)是大還是小?是做研究還是專注教學?是要成為擁有大量研究收入的專業科技機構,還是優先發展人文社科?辦學要冒險還是規避風險?」

從中國人大與國際排名之間的纏鬥,可見國際排名與大學教育之間存在「價值觀」差異——作為外部評估工具的排名,不能反映大學內部教育實況,反而可能抹殺大學特色。

以「國際化」為例,這一觀念主導香港已久,社會普遍以英美高校為尊,將「英文」與「精英」捆綁。何順文早在2013年在媒體發表評論,質疑高等院校「一味盲目追隨英美的學術模式或套用外國標準」將會導致教育「麥當勞化」。何順文認為,地方院校應先維護本身的文化特色,打造「亞洲大學」或「中華大學」的概念,「在具備條件和清晰策略目標時再去尋求與境外院校合作,推動國際化,才會有成效。」

而在2015年的「香港十大校長教育論壇」上,時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沈祖堯也強調,「國際化並不等於『麥當勞化』,不需要把全世界的大學都倒模複製,像麥當勞的漢堡包一樣,然後比較哪一家的麥當勞大些。」沈祖堯亦指出,中文大學的獨特性在於其「中國文化歷史背景」,能夠吸引全球學生,「毋需亦不應拋開中國文化。」

香港中文大學前校長沈祖堯指出,高校「國際化」不等於「麥當勞化」。(資料圖片)

研究學術不負教書育人職責

話雖如此,中文大學也曾被「國際化」裹挾。從歷史來看,中文大學確實是中國文化研究之佼佼者。中大於1963年正式成立,不止打破英國「殖民地只能有一所高等學府」的不成文慣例,也是香港第一所「中文授課」的大學。由中大所點起的「中文」之火,後演變成「中文運動」,更成功爭取令港英政府在1974年將中文定為法定語文。

不過,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由曾赴英國習醫的李國章出任校長後,中大的教學也改以英文為主。據中文大學招生網站,其本科學士課程「中國研究」便是「以英語授課」。對於本地學生而言,要通過一門外來語言來學習自己國家的文化與知識,實在難以理解。

至於「學術化」,不能否認大學有着「學術研究」使命,但也肩負「教書育人」職責。誠然,科學、科技、工程及數理學科(STEM)在改善社會生產力上有直接貢獻,但人文社科同樣有益於提高社會運作效率和維護社會和諧穩定。大學固然要追逐「皇冠上的珍珠」,但絕不應因此忽視人才培養。畢竟,人力資源才是學術可持續發展的關鍵。

可以說,以學術產出為導向的排名,在評估「人才增值」這一高等教育的核心功能時,難免有失偏頗。「排名是只看output(結果),不看input(投入)的。」何順文指出,若一些處於經濟落後地區、欠缺財政支持的高校,在排名中處於天然弱勢,「但這並不等於高校的教學水平低」,「比較其投入或發現其培養人才效率是高的。」

香港中文大學是香港各高校中,研究中國文化的佼佼者,但也曾被「國際化」裹挾。(盧翊銘攝)

排名與質素沒有必然聯繫

徐立之坦言,大學排名與大學的教學質素「沒有必然聯繫」。「你可以說,會有少少關係。例如,學校有名牌教授,知識水平是高的。排名會考量師生比例,同樣會影響教學質素。」他續指,「但是,關鍵是,你怎麼去衡量學校畢業生對社會的貢獻?」

例如,排名機構曾試過用「畢業生捐款」來衡量「學生成就」,「捐錢多,說明學生成就高,學校教學素質高。」但這一衡量標準的弊端也顯而易見,「那麼大學就會招一些家底厚、出身較好的學生咯!」

更嚴重的問題是,偏頗的評價體系會「倒逼」高校去做「門面功夫」。無謂的競爭不止在消耗高校管理者的精力和資源,更對高校的教育質素帶來負面影響。

「國際排名入面有好多細節,是可以去『做數』的。」徐立之舉了一個例子,學術水平的衡量指標一般是論文數量、知名教授的數量,於是會出現高校「買文章」的亂象。「什麼意思呢?學校會請一位有很多論文著作的教授回來,(即使)他不教書到退休,他的文章數量會跟過來,那麼學校的學術評分就會變高。」他解釋道。

學生對社會的貢獻,難以量化指標衡量。(資料圖片)

「競爭」侵襲高校辦學初心

「整件事變成『做數』之後,大家就去『鬥做』囉!」徐立之強調,規則偏頗便會衍生問題,「假如奧林匹克的規則是可以『食藥』去跑馬拉松,那大家一齊『食藥』啦!」

「食藥」固然不可取,但卻正好折射出這場「排名遊戲」所造之「惡」——「競爭」正在侵襲高校辦學初心。「競爭」是好事嗎?自由主義經濟崇尚「競爭」,認為「競爭」能倒逼市場主體提升生產效率,降低產品價格。但問題的核心是,高等院校並不是純粹的企業,高校間比拼也不是純粹的市場競爭。

何順文表示,教育是潛移默化的,價值顯現需要時間,然而,機構出於商業考慮,會年年公布排名,「學校『上上落落』才能吸引眼球。」在這種情況下,短視的排名很難公允地衡量教育的長期影響,「做教育不是打球賽,不應鼓勵競爭,而是希望大家都可以進步,以少的資源發揮最大價值,更多創新。」

當然,國際排名並非「一無是處」,其作為一種「包裝策略」,在大學招生宣傳時更為「高效」,也減低大眾的認知成本。THE與QS在2004年開始合作推出「國際大學排名」,如今已被廣泛接受。例如,有僱主將「畢業於前一百名的大學」作為招聘準則,特區政府亦將「香港有五所百名以內的高校」掛在嘴邊,以例證香港高教水平不俗。

特區政府、教育資助委員會等高等教育的持份者,同樣也重視大學排名。(資料圖片)

從來如此,便對嗎?

「其實國際排名,就好像時下流行的『懶人包』。」徐立之說。

然而,流行的、廣泛應用的,並不代表一定是「正確的」,就如魯迅在《狂人日記》裏對舊中國封建制度發出的叩問——「從來如此,便對嗎?」——排名雖易用,但社會亦應客觀、理性地看待。

何順文建議,排名機構應該摒棄「單一排名」,轉按具體主題來排名,會更有意義,「即使是企業排行榜,也會有市值、僱員人數、營業額等具體的指標,那麼大學排名也可以按主題來排,例如國際化比例、環保、專利、某一學科貢獻」,因為具體排名能夠讓大學在優化辦學時作參考,找到自己不足之處,也能讓大眾更好地了解高校的優勢。

「世界比較功利主義,如果連大學都向功利主義投降的話,就會很危險。」何順文說。

何順文認為,大學不應該向功利主義投降。(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