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教育界泰斗鄭燕祥對話——香港語言教育緣何與社會功能脫節?

撰文:楊瀅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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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鄭燕祥的辦公室,猶如來到藝術博物館:牆上掛着書法墨寶,地上擺着彩陶泥塑,桌上放着一本近期出版的水彩畫集。作為香港教育大學的榮休教授,鄭燕祥著作等身,是香港教育界、乃至國際學術界都德高望重的學者。近年退休後,鄭燕祥卻以藝術為閒情逸趣,反在教育議題上保持低調,甚少接受傳媒訪問。但是,對於香港社會的未來,香港教育的前途,鄭燕祥確是念茲在茲,白髮丹心。《香港01》深度報道組去信邀請這位教育界的泰斗探討「兩文三語」政策成敗,他隨即主動電聯記者,了解一番後欣然答應接受獨家專訪,「希望能喚起社會對這重要議題的理性討論」,為香港未來的語言教育政策提供藍圖建議。
訪問伊始,鄭燕祥拿出三張雙面都滿載手寫筆記的A4紙,以膠紙相黏,猶如課堂講義——皆是香港的語言教育政策的總結及面向未來的系統規劃。整場對話下來,確實上了寶貴的一課。但對話期間,鄭燕祥屢說已沒有心力去寫文章、參與討論,皆因教育系統的長期癥結「講了那麼久都不見有改善」,言畢又陷入靜默的沉思。

香港教育界泰斗鄭燕祥接受《香港01》獨家專訪,「希望能喚起社會對這重要議題的理性討論」,為香港未來的語言教育政策提供藍圖建議。(歐嘉樂攝)

語言教育既要為學生也要為社會

香港01:您如何評價香港「兩文三語」政策及其實施情況?

鄭燕祥:涉及兩個層次的問題,分別是語言教育政策的功能是什麼,目的是什麼。第一個層次,語言教育政策對香港整個社會系統有什麼功能。如果根據社會學大師Talcott Parsons的社會功能主義模型來說,所有社會系統都有四種功能。如果你的語言教育政策能幫助這四種功能,那這種政策就是健全的,社會就可以流暢運行;如果達不到,那社會就會面對失敗、衝突乃至崩潰。所以,我們在討論語言教育政策的時候,就要去看政策對這四種功能有沒有貢獻或者疏忽。

第一種功能為整合功能(Integration),也即是鼓勵社會團結、融合,建立共同信念。現在,香港最明顯的特徵就是「分裂」。你講「東」,我就講「西」,你支持「什麼」,我就反對「什麼」,年年都在打倒「一些東西」。你看,香港的教育能否促進社會的整合、融合,建立共同信念、互相合作?基於以上的情況,是沒有的。應該說是很少的,而且愈來愈少。我們以前說「獅子山精神」在乎「合作」,在乎「我支持你、你支持我」,現在卻是「你打我,我打你」,有些情況還很暴力。所以,語言教育政策的第一個功能是需要檢視的。

第二種功能是維模功能,即是說,政策能否促進制度和建設,建立良法,令社會能夠安定的運行?而不是所有事情都從頭來過,大家都去街頭示威,去打「一輪」,去破壞議會。當然,我說的是以前,現在是不同的情況了。那麼,教育的維模性,體現在促進學生守法,遵守倫理道德。所以,無論語言教育也好,教育也好,都要關注如何令學生能夠培養道德倫理、重視和擁護法治。

第三種功能是適應功能,這個香港一路以來適應性都很強。香港人「最叻」就是「執生」,非常靈活,會走位。那麼,教育能否培養學生的適應性?現在學校也推出不少創新課程,所以適應性我反而不是很擔憂,教育一般都很靈活。

第四個功能是目標達成功能,即是計劃,有沒有明確的目標,如何去達到目標。在香港,「目標達成」好明顯,因為有「考試」,要考高分入大學,拿好的學位。在目標達成功能,香港算是比較突出的,因為整個東亞區來講,這個中央考試制度好「勁」,目標取向也很明顯。

第二個問題,就是語言教育政策的多元目標,也是從這四個功能衍生出來的。

首先是「法治」的目標,其實我都有留意,無論多亂,現在的人都很強調「法治」。每樣事情都能用法律途徑去解決,也是一個重要目標。

然後是政治社化的目標。什麼叫「政治社化」?舉個例子,香港回歸其實是政治大轉變、社會大轉變,大家覺得「馬照跑、舞照跳」,其實很多東西都變了。整個政治局面在急劇變化,那社會層面要怎麼變化,語言教育又要怎變化呢?除此之外,反對派和建制派之間一直存在張力,但能否安定下來,如何令大家妥協呢?建基於此,語言教育是否一種促進安穩的因素?這些我們都要思考。

第三類目標就是經濟發展的目標,這也是香港歷來「要生要死」的。香港開埠以來都非常重視經濟和生存,有時不講原則。這就是靈活性啦!問題是,我們現在的語言教育是為原則還是為生存呢?這是要去思考的。另外,語言教育能否適應未來的經濟發展?以前,如果學不好英文,想在社會向上爬是很困難的。所以,以前搞貿易的,哪怕只有小學、中學的教育程度,都會自己去學到夠,個個英文都很好的。那現在,香港要融入大灣區,就要去考慮現在的語言教育能否支持到未來的經濟發展?

然後,是文化認同的目標。如今的語言教育政策下,有些學生對中國是不認識的,沒感情的。到了出事才來反思學生「不愛國」或者對中國文化沒有「歸屬感」,但本身學校的設計就不符合。文化認同在香港的教育系統、語言教育裏面體現了多少?舉個例子,弱勢學校主要是「廣東話」教學,而強勢的學校用「英語」教學,無形中令到弱勢學校的教師、學生有種自卑感,中文亦處於不受重視的地位。這樣看,文化認同和語言關係密切到不得了。

強勢的學校用「英語」教學,無形中令到弱勢學校的教師、學生有種自卑感,中文亦處於不受重視的地位。(梁鵬威攝)

香港01:為什麼要用「社會功能模型」和「多元目標」來評估語言政策?

鄭燕祥:如果不用多元目標的框架來討論,根本不知道語言教育政策是「為乜」。是不是小朋友學好英文,學好普通話,或者能夠掌握兩文三語就足夠?

不是的,事情不是那麼簡單。語言教育政策是個多層次的問題,不能只顧及學生個人層面,還要能夠顧及社會層面。過去的教育改革就是純粹為了學生。例如,社會整日討論學生用廣東話學習比較容易,這些就是個人層面的討論。我們的教育不能只為學生,要做到又為學生,又為社會。為了社會,學生才會有前途;學生做得好,社會先有前途。

香港01:語言教育政策怎樣才能做到「又為學生,又為社會」?

鄭燕祥:這要從不同層次去考慮。首先,香港的未來就是要立足「粵港澳大灣區」,注意,不是只是立足「本島」了,然後面向世界。香港未來要和大灣區融合,已經不能說「我不融合」,「我可不可以再做其他。」以前可以,因為以前沒有「大灣區」這個概念,而且中國的條件沒有成熟。但是現在是「來真的」,中國已經在崛起、在上升了,其他人無法阻止她了。要順應世界潮流、順應中國崛起的形勢,不要逆勢而行,「攞來辛苦」。香港不參加「大灣區」,那九個城市依然會去做,那香港是無以生存的。

從大灣區發展來看,高科技競爭更加劇烈,人口密集度更高,生產鏈、專家知識互相補充,構成團隊。未來的大灣區是高科技創新中心,匯聚全國的人才。因為香港也是大灣區大城市之一,那也需匯聚多元的人才,所以需要多元的語言政策。

大灣區的主要語言是普通話,因為絕大部份學校都用普通話教學,最多可能茶樓食飯用廣東話。而且對香港年輕人的要求不只是會聽、會講普通話,而是要掌握到內地語言文化的巧妙之處,掌握那種文字、文化的感覺。但只是普通話厲害還不夠,還要英文好,因為大灣區是面向世界的。以往的香港社會,只識英文就夠,中文都要「扮唔識」,表示自己是純英文教育、留學回來。現在不是了,要掌握普通話,掌握中文,又要能接軌國際。

你想想,國家在強調「內循環」為主的發展模式,香港能不能進去內循環?如果進不去,香港要去做外循環,那又夠不夠實力進入外循環?「雙循環」戰略和語言關係十分大,不可以再抱有「用廣東話喺屋企威曬」這類觀點。未來的語言政策走向,要考慮到整個內外循環的局勢,以及不同行業層次對語言的要求,中小學如何做好準備、打好基礎,真是考慮少一點都「唔得」!

香港01:意即必須從「雙循環」的大趨勢下,去思考香港未來的語言教育政策,這個分析問題的切入點很具高度。

鄭燕祥:必須要從這種高度去看,要去思考香港如何加入「內循環」和得益,所以要配套的教育及語言是什麼。這些問題都必須要問清楚自己,如果不問清楚,「亂做一輪」是沒用的!過去的二十多年我們有不少失誤,我待會會談到這些「失落」。如果我們不高瞻遠矚,不順應這個潮流,那我們又是「自己威」而已。

我們會發現,以前香港社會去討論的「語言」是「狹隘」的,只是討論「教學語言」而已。是用中文教、英文教,是用廣東話教還是用普通話教。但整個語言議題乃至語言政策應該「闊」一些,去討論社會的語言狀況應該如何,中英如何平衡等。其次,就是法律地位的問題。語言的法律地位也很重要,有了法律地位就自然享有權利和角色去貢獻發展。

鄭燕祥促請特區政府為「國家語言」訂立法律地位。(張浩維攝)

特區政府應為「國家語言」訂立法律地位

香港01:您提到的「法律地位」,在國家教育部先前發布《粵港澳大灣區語言狀況報告(2021)》也有提及。《報告》分析了香港的「兩文三語」現狀,並提供了三條語言政策建議,即「明確普通話與簡體字的法律地位」、「將普通話適度融入考評體系」、「與內地合作推進普通話教學」三樣措施。您怎樣評價《報告》以及這三條建議?

鄭燕祥:類似議題討論其實很早就有,那時還沒有大灣區的概念,而是叫「珠三角教育樞紐」。當時,我還在大學擔任行政管理的職位,雖有討論,但一直沒有成果,也沒有見到政府有做實質工作。如今,見到整個香港都面對着困難,不知道(教育)應該如何做下去。例如,過去講過的高等教育產業化,政府沒有政策、沒有報告書、沒有規劃,變到「得翻個講字」,浪費了不少時間。我認為,教育部這份報告書,即語言教育也是探究方向之一。有助我們先了解形勢,然後去分析語言(政策)怎麼做,教育怎麼做,教育產業怎麼做。

我們具體地看,第一條建議是明確普通話與簡體字的法律地位。這個部份,香港應該已經有了吧?

香港01:香港《法定語文條例》列明法定語文是中文和英文。英文對應的口頭和書面形式當然是英語,但中文部份是沒有寫明口頭形式是「普通話」還是「廣東話」,書面形式是簡體還是繁體。

鄭燕祥:所以落實到學校教育的時候,可以寫簡體,也可以寫繁體?(記者:是的。)原來是這樣,難怪建議要列明是「普通話」和「簡體字」。我覺得很奇怪,普通話和簡體字根本就是「一國語言」,竟然還要人家來建議香港「確立法定地位」,那也太「謙卑」了。如果是這種情況,我就認為這個建議很有必要了。從整合功能及維模功能來看,普通話和簡體字的法定地位都是需要確立的。如果沒有法定地位,好多事情根本推行不了,反映不出他們對香港發展的強烈影響力,那種影響力是甚至可以高過英文的。

香港01:普通話的影響力有可能比英文高?

鄭燕祥:有可能的,當然要看是哪些行業,但普通話好大機會成為主流。在這種趨勢下,去確立普通話和簡體字的法定地位是自然而然的。香港現在在參與的大灣區,不是紐約大灣區,也不是東京大灣區,是中國的大灣區。那你連中國的核心語言,即普通話和簡體字的法律角色都確立不了,這個當然不行。這個部份應該盡快做,不只是「確立」,還要在整個社會層面去落實。

香港01:所謂「社會層面的落實」,是指《報告》的「融入考評體系」建議嗎?

鄭燕祥:考評運作有兩種,一種是社會人士的考評,例如招聘你去內地工作,普通話就會有所要求。另一種是學校做的考評,即學生普通話達到多少級才能畢業,令學生更易融入社會。當然基本的考核要有,但還要行多幾步,令到年輕人能夠「擁護中國」,或者減低他們在大灣區生活的困難,就好像香港自然地回歸祖國一樣。《報告》的最後一個建議,是和內地合作推進普通話教學,其實都好實際,因為現在好多普通話評估、考試都是和內地機構合作。

這三條建議都是好實際、好低調,更多是操作層面的建議,在運作上好合理。我猜,可能內地也怕香港人「受唔住」。

鄭燕祥認為普通話的影響力可能超過英文。(資料圖片)

語言教育的困境與對策

香港01:基於先前的討論,您認為目前香港語言教育有哪些難處和挑戰?

鄭燕祥:首先,語言教育政策與香港社會系統的四大功能是脫節的。以前,我們最「叻」的是適應性,現在愈來愈不能適應。社會撕裂,政治衝突愈來愈大,運作愈來愈慢,愈來愈困難,達不到市民的期望。

可以看到,從整合功能、維模功能方面來看,整個語言教育都十分脫節,教育裏面的家國情懷、文化認同等元素愈來愈少,已經是客觀事實。現在,我們教育系統中很少講國情,尤其精英學校採用全英的語境,對於愛國情懷或者文化根,即身份認同,用英文來「認同」,是有困難的。

很長時間以來,香港好多年輕人對傳統文化的認識愈來愈淡薄。課程改革之前,中文科還保留了一些傳統的古文。所謂「學古文」,不是叫你學「寫」古文,或「識」古文那麼簡單,而是要學生去學「氣節」,學「為人」,學「愛國」。但是,現在已經全部「剁嗮」,中文科的中國文化因素是愈來愈少,反而變成了一個「語言科」,好像學英文那樣學。

第二個,從多元目標來看,香港到現在都看不到有規劃的。過去討論過教育樞紐、大都會,有話要建設大灣區,這些全部都沒有語言政策去配合。例如,時至今日,就算香港特區政府派人去內地開會討論,可能普通話都未必熟習,還可能不了解國情,這些都是跟語言教育政策有關的。

整個語言教育政策,有沒有短、中、長期的目標?香港要達至大灣區融合,小學、中學、大學的語言期望是怎麼樣的?而且當中會有什麼矛盾,是我們要設法解決的?不能猛說一個方向好,也要看到困難。例如學好了普通話,會不會英文就學差了?現在的老師已經工作壓力好大,會不會無法配合?這些都需要討論。

現在都不知道香港的語言政策「掂唔掂」。英中、中中轉至校本微調,當中有哪些隱藏問題,有哪些困難?政府、社會都沒有報告的。如果你有留意,香港回歸至今,大部份學校都是以粵語教學為主,很難轉變,當中其實「有苦難言」。現在的學生語言能力好差,每年一度的中三「系統評核試」,有20%至30%的人在語文科考試是不達標的。「系統評核」不是「擇優」喔,而是「達標」,要符合一個中三學生的水平。竟然有差不多30%的人是達不到這個標準的,其實社會已經隱藏了一個「炸彈」了。這個數字每年都沒有改善,維持在這個水平,整個教育系統是不是存在困難?是不是應該檢討?

而且,整個香港的教育系統負荷過重,我在書(《香港教改:三部變奏》)裏面已經寫了。教師沒有時間去關心學生,教授學生課本以外的知識,因為要兼顧行政,又教好多科目,課程又總是更新。

整個教育的效果達不到,就算你講整合性講到怎麼美妙都好,都是有困難的。這些失敗的經驗要去解決,如果有成功改進的經驗,就不要當「聽唔到」。唉,我以前都經常寫這方面的文章,但我現在都沒有心機寫了。

步入鄭燕祥的辦公室,猶如來到藝術博物館:墻上掛着書法墨寶,地上擺着彩陶泥塑。(曾梓祥攝)

香港01:為何現在沒有心機寫了?

鄭燕祥:我想着寫完《香港教改》就「算數」,收工了!你又真是「傻傻地」,竟然走去找這本書,拿來問我。

香港01:但如果要了解香港回歸後整個教育系統的脈絡及問題,尤其教育改革,您這本書就是其中一本不能繞開的著作。

鄭燕祥:真是「攞命」!問題是寫出來「沒有用」,我想着拿來做紀念就算了。書裏引述數據反映出的痛點,其實都是好經典的問題,寫了好多年,但是至今都沒有什麼變化。

香港01:面對這些困難,你有什麼建議?

鄭燕祥:政府要呼應大灣區和中國的發展,建立長遠的語言教育規劃。政府要定下不同周期的目標,制定路線圖,令社會能夠明白未來的發展走向,整個語言教育才不至於走向失落。我以「普通話教中文」為例,比如定下這是十年的目標。那社會便認為這是十年後才「做到」的事情,但如果你列出,從現在到未來十年,每年會做什麼,有什麼路線圖,社會就可以參與討論和作出調整。例如,在中文科教學方面,可以因應這一路線圖,建立中文老師的語文學習路線圖,令老師能夠跟着不同時期的目標去做專業進修,提高普通話教學的效能。其他科目,其他行業也如是。

要兼顧多元目標,兼顧各層面功能,兼顧中長期的目標,兼顧各層次學校的情況,去做全面的規劃,那麼學校、辦學團體、政府及大學,都需要一起參與討論。因為現在香港是要開拓大灣區這個新領域,所以需各界參與,不能「照舊」。規劃裏要有不同層面的討論,然後達至共識,團結合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