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或是夷狄?秦國人的祖源想像

撰文: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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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侵乙
著名歷史人類學家王明珂先生曾指出,司馬遷在《史記》中描述華夏邊緣的族群時,嘗試從祖源神話入手,將這些曾被視為夷狄的族群納入中原黃帝譜系,使他們成為華夏大家庭一分子,從而建構出一個新的華夏共同體,以配合當時漢帝國領土正向四周擴張的社會政治現實。此說見解精闢,誠為不刊之論。

由於王先生的討論焦點在於漢代「華夏」內涵的擴張,至於先秦時期的秦人對其祖源有何想像,以至司馬遷如何對此等想像加以「再想像」,王先生只有蜻蜓點水式的交代。假若我們認真研究,會發現秦人想像自身族群與中原關係密切,但由於司馬遷受到社會記憶的影響,始終視秦人為半夷半夏的族群,故在《史記.秦本紀》中對秦人本身的祖源想像加以剪裁,從而建構出一個新的秦人起源故事。

一、秦人的祖源想像

關於秦人的起源,向來有多種說法,其中最主流的是「西來說」和「東來說」。「西來說」是較為傳統的說法,「東來說」則較為晚出,兩派學者均有文獻及考古依據,惟兩者之中又以「東來說」的聲勢稍稍佔優,尤其清華簡〈繫年〉面世後,李學勤先生亦認為其中的簡文有助論證秦人來自東方。不過,誠如王明珂先生所言,根據文獻或文物來追尋一個族群的源頭,很容易陷入古人刻意製造的謊言之中,舉例而言,戰國時候的吳國王室為了擺脫蠻夷身份、加入華夏,不單創造了一些「吳國王室出於華夏」的神話傳說,同時在禮儀、器物方面亦著力模仿華夏風格,以圖證明自己是華夏之後。若我們憑這些文獻記述和文物來論證吳國的祖源出處,便正中古人下懷。因此,既然「西來說」和「東來說」均有文獻與文物「證據」支持,我們與其試圖判別秦人的真正起源,不如藉文獻分析,觀察秦人對自身起源有何想像。

秦國地處西埵,被中原人視為「半夷半夏」。(網路圖片)

觀乎《史記》的記載,秦人相信自己與殷人關係密切。《史記.秦本紀》如此記載秦人的起源神話︰

秦的祖先,是顓頊帝的後代孫女女脩。女脩織布,燕子掉下一隻卵,女脩吞下燕卵,生下兒子大業。
《史記.秦本紀》(白話採自安平秋主編的《史記全譯》)

一方面,殷人的起源神話亦與秦人類同,《詩經.商頌.玄鳥》︰

上天命令神燕降,降而生契始建商,住在殷土多寬廣。
《詩經.商頌.玄鳥》(白話採自程俊英《詩經譯註》)

《史記.殷本紀》︰

殷契,他的母親叫簡狄,是有娀氏的女兒,是帝嚳的次妃。簡狄等三人一起外出洗澡,看見燕子掉下一枚蛋,簡狄取來吞吃了,因而懷孕生下了契。
《史記.殷本紀》(白話採自安平秋主編的《史記全譯》)

由此可見,秦人和殷人擁有相同的玄鳥感生神話記憶,假如上述祖源神話不是司馬遷憑空杜撰,而是取材自當時流行的傳說,則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秦人相信他們的祖先和殷人的祖先有聯繫。

除了祖源神話,鳥崇拜亦是秦人和殷人之間的一大共通點。眾所周知,殷人崇拜鳥,以鳥為其部族圖騰,除了上述的玄鳥感生神話外,《山海經.大荒東經》載殷人先祖王亥「兩手操鳥」,胡厚宣先生從商代甲骨材料中找到「亥」字從「鳥」或從「隹」的例子,于省吾先生亦提出晚商的「玄鳥婦壺」銘文上的「玄鳥婦」三字合文是殷人以鳥作圖騰的證據。凡此種種,均表明殷人與鳥關係密切。

商代婦好墓中出土的玉鳳(鳥)圖騰。(網路圖片)

另一方面,秦人亦相信他們的祖先與鳥關係密切,而且認為秦、殷兩族在很久以前便有交往,《史記.秦本紀》記載秦人的先祖多與鳥有關,如大廉是「鳥俗氏」,孟戲、中衍「鳥身人言」;此外,秦人先祖自費昌起便與殷人合作,先是為殷族首領御馬,後來更是「遂世有功,以佐殷國」。要之,秦人的祖源記憶要點有二︰一是秦人相信自己的族群與殷人一樣,為玄鳥之後,因此其祖先多與鳥相關;二是秦人相信自己的祖先世代侍奉殷人。到底這些記憶是在反映遠古時期的歷史事實,抑或不過是周代秦人憑空創造以作攀附,固然已經不得而知,但也非重點,蓋重點在於我們可以藉這些神話和傳說知道秦人相信或渴望自己與殷人關係密切。

關於殷人的起源,一如秦人起源,乃有多種說法。不過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在周代時期,殷人絕對已是華夏集團成員;故此,秦人的族源傳說或許能反映他們相信或渴望自己同是華夏集團成員。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秦人還會祭祀源自東方的神,《史記.封禪書》載︰

秦襄公封侯之後,住在西部邊疆,自認為應主持祭祀少暤的神靈。
《史記.封禪書》(白話採自安平秋主編的《史記全譯》)

按《山海經.大荒東經》,少皞本是東方之神;又據袁珂先生考證,少皞是鳥王國的首領,以鳥為百官之名,故少皞本身的形象很可能也是鷙之類的鳥。秦人祭祀鳥形的東方之神少皞,一方面呼應了他們重視與鳥的關係,同時亦反映他們欲與東方建立聯繫。

二、司馬遷的再想像

上文對秦人祖源想像的分析建基於《史記.秦本紀》的敘述,因此,若要證成立論有效,必須回應一個方法學上的問題──《史本.秦本紀》記錄了秦人想像自身是華夏一員,但這種記錄到底是採自流行於秦人間的傳說,抑或是司馬遷為了將秦融入華夏而創造出來?這問題並不容易回答,不過,觀乎《史記.秦本紀》對秦人的其他描述,相信該等記錄較大機會本自秦人傳說,因為司馬遷對秦人的祖源另有想像,而且頗為複雜,不如秦人自身的想像般單純。

閱讀《史記.秦本紀》,可以得出一種感覺,就是司馬遷一方面想將秦吸納至華夏,同時又欲賦予他們一種帶蠻夷色彩的華夏邊緣身份。《史記.秦本紀》開首第一句就是「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脩」,將秦人說成是顓頊之後,置於黃帝譜系之中,又謂秦人先祖大費曾佐舜,因功獲賜姓嬴氏,嬴秦遂得以和散布於東方的嬴姓諸國牽上關係,這些都是傳統歷史文獻中典型的「化夷入夏」書寫模式。據王明珂先生分析,《史記》在敘述吳、秦、楚、魏等華夏邊緣族群的起源時,均有一些相對完整的父子相承譜系記錄,而在此之上卻有一則與黃帝有關、但看起來和後文並不銜接的起源故事,這種突兀的書寫模式正好反映出司馬遷「化夷入夏」的意圖。

有趣的是,司馬遷並不是毫無條件地將秦人納入華夏,而是將之描述成帶有蠻夷血統,以突顯其邊緣身份,故指秦人先祖費昌的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而且這種套語亦可見於其對吳、楚、魏等華夏邊緣族群的祖源描述。這種樣式化的書寫模式,表明司馬遷始終對這些邊緣族群有所保留,既要為適應漢帝國的擴張而將之納入華夏大家庭,同時亦要為之貼上半蠻夷的邊緣族群標籤,以示中心與邊緣的地位差別。

這種標籤還可見於司馬遷極力強調秦與西方戎人的關係。就族群關係而言,秦與西戎可謂是世仇,自西周晚期起交戰連年,直至春秋時期秦穆公三十七年(前623)。不過,在當時東方各國的人眼中,儘管秦與西戎有私怨,但仍不改二者同俗的「事實」(或是刻板印象),如《史記.魏世家》便載信陵君之語道︰

秦國與戎、翟是同樣的習俗,長着一顆虎狼的心,貪婪、暴虐、好利、無信,不懂得禮義德行。如果有利可圖,不顧親戚兄弟,像禽獸一樣,這是天下人眾所周知的。
《史記.魏世家》(白話採自安平秋主編的《史記全譯》)
先秦時代的秦人與外族人關係密切,常被中原人認為是蠻夷。圖為秦宣太后與外族義渠之王通婚。(內地劇集《羋月傳》劇照)

司馬遷大概也有這類社會記憶,因此,儘管秦人相信自己與東方關係密切,但司馬遷卻喜歡強調秦人與西土的關係,例如《史記.秦本紀》第一句用以描述秦人定居地的描述,便是「其玄孫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之後又謂秦族先後居於犬丘(今甘肅西和、禮縣一帶)和秦(今甘肅清水縣一帶)。這類描述無疑會加深時人對秦人與戎人同俗甚至同源的刻板印象,與秦人極欲別人認識的一面相背。

質言之,司馬遷為了現實需要,在撰寫《史記》時,從祖源神話與傳說入手,致力將秦人納入華夏範圍之內,這點看似與秦人本身的記憶與想像一致,但司馬遷在敘述秦人起源時又不忘強調其與蠻夷的關係,為之貼上華夏邊緣的標籤,此則非秦人所願,故稱之為司馬遷的「再想像」。

三、結論

秦人的祖源神話與殷人的祖源神話幾近一致,這點非常惹人注目。就此,本文以秦人的玄鳥感生神話為觀察起點,得知在秦人記憶之中,他們是來自東方的族群,且與殷族關係密切,同樣崇拜鳥。不過,在戰國時期東方各國之人眼中,秦始終是與西戎無異的野蠻人,與曾經統治中原的殷族,似乎沒半分相似,遑論關連。

及西漢時期,漢帝國正向四方擴張領土,在此現實情境下,位處華夏中心的人開始思考從前的華夏邊緣族群,乃至華夏範圍以外的族群,是否亦屬華夏大家庭,因此司馬遷在《史記》中描述秦人此等華夏邊緣族群時,樂於記錄秦人用以強調自身來自東方的神話與傳說。但與此同時,司馬遷不時強調秦人與西方蠻夷的關連,似乎不願毫無保留地將秦人納入華夏之內,這恰好反映變遷時期的中原人心態,以及社會記憶對史書撰作的影響。

文章標題為編輯所擬;來稿原題為「「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司馬遷對秦人祖源想像的再想像」。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如欲投稿歡迎電郵至history@hk0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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