輟學做直播　內地美女高峰期月賺百萬　名利背後藏悲情故事

曾經在美國矽谷做互聯網企業高管的吳皓，回國後被龐大的互聯網直播生態圈所震驚：2014年中國的網路直播使用者高達3.25億。在某直播平台上，有在虛擬世界花1100萬找存在感的土豪，月入百萬、和土豪曖昧的主播，「沒有朋友，沒有夢想」的底層粉絲。

吳皓用2年跟拍直播平台上兩個人氣主播——沈曼和老李，記錄主播光鮮外表下的真實生活，及全網狂歡背後的孤獨和幻滅。

「我想講的在中國當下社會裡面一群小人物的故事，他們在網路上傾注了自己的愛、心血，最終他們在網路上找到幸福了嗎？」經過四年的拍攝和後期，2018年，《虛你人生》終於完成，獲得美國西南偏南電影節的評審團大獎。

自述：吳皓　編輯：張銳嘉

《虛你人生》（People's Republic of Desire）

「你們吃，我開直播了。」 趁着直播間隙，女主播沈曼和姐姐、爸爸在電視機前吃了口飯，馬上又回到電腦前，召喚觀眾們刷票。「女金牌藝人這是要瘋啊，17萬票給我幹到第10？不安全，快送票！」，「蒼天啊，900萬！900萬他哪來的！」男主播老李在螢幕一頭，看着另一位男主播畢卡索的票數穩步上升，粉絲的錢刷得越來越多，覺得自己保不住最佳金牌男藝人的頭銜了。

2014年，沈曼得了YY平台年度盛典的女主播第一名，而老李在螢幕的一頭悲傷落淚。

沈曼高二退學，後來讀了個護理做了社區醫院的護士。18、19歲就在YY上做直播，2014年拍攝時，沈曼才21歲。

老李曾經是個農民工，過着跟老大爺、兄弟們住上下鋪的生活。最開始做直播是和粉絲們聊天。慢慢地也開始重盈利、想拿第一，走進了刷錢如流水的網路直播世界。

哎，都變了。我想回到以前那種單純的生活。

這是紀錄片《虛你人生》導演吳皓，跟拍兩年的網路直播平台中的世界。

一個市值200億人民幣的直播平台

我是吳皓，《虛你人生》的導演、製片、攝影和剪輯。我平時常駐紐約，2014年夏天回國，一個搞投行的朋友問我，你之前在互聯網行業，知不知道YY網路直播是怎麼回事？我當時也不懂。

後來瞭解到，原來2012年，YY 已經在美國納斯達克上市，市值30多億美金（約200億人民幣）。它是最早一批做網路直播，還賺了錢的公司，我挺詫異的。正好身邊有個朋友認識創始人李學淩，就幫我牽了線。

我一直都想拍一個關於中國的社會階層，慢慢地貧富懸殊、階層化越來越大的故事。這個直播平台上的4大角色正好展示了中國階層的多樣性：主播在直播平台上展示才藝，吸引粉絲。粉絲越多，會吸引越多真實的土豪財團，來幫主播刷錢。所以，主播、粉絲、土豪三者，像是個三角關係。

公會相當於主播背後的“經紀公司”，培養主播直播方法、幫主播刷禮物、爭取平台的推廣資源，吸引更多粉絲。看了那麼多主播，我最後鎖定老李、沈曼，進行長達2年的跟拍。

“YY女神”沈曼和土豪保持曖昧，才有刷的動力

沈曼是YY娛樂最火的女主播之一，被粉絲稱作“YY女神”，巔峰的時候一個月能賺80到100萬。最開始她也跟很多小主播一樣，沒有粉絲、沒人刷禮物，沒有禮物就沒有收入，早年也受過騙、吃過虧。

沈曼走過很多路線，性感路線、搞笑路線、最終女神路線走通了，2013年開始火。在平台粉絲數有一兩百萬，每場直播關注人數1萬到4萬之間。

沈曼唱歌有時候五音不全、會走調。但是她唱歌很用情，在社會上去闖蕩過，她知道社會有多複雜，她也傷心過，所以她唱情歌其實蠻動情的，這也是她吸引粉絲很主要的原因。

沈曼為什麼醜聞不斷？

很多網友叫她“三百曼”，意思是三百塊就能睡到沈曼。女主播人氣一高，難免有各種各樣的謠言緋聞。越紅的主播，黑粉在直播間罵得越有存在感。另一方面，網路直播早期發展的時候，的確形象不是特別好，容易讓粉絲進行遐想，她有那麼多的土豪給她刷禮物，是不是因為她睡來的？

其實，網路女主播跟土豪的關係是很微妙的。大主播，她要的就是跟土豪之間有這種曖昧的關係，土豪才有動力去刷她，為了得到這個女神，一旦得到他就不會刷了。所以真正有經驗的主播應該來說是絕對不會睡的。除非她是真正的喜歡上了，願意去談談戀愛什麼的。

影片中有一個場景，沈曼跟土豪打電話，土豪就說沈曼你為什麼不跟我睡？沈曼說：「我現在不需要錢，我跟你睡，沒有理由。」

她是在四川一個小鎮，很孤單地長大。小時候，父親去下海做生意，母親把她拋棄，她是被爺爺奶奶撫養大的。她對父親有很多愛，但是也有很多怨恨吧。她成年當了網紅以後，父親破產了，然後父親選擇不工作。沈曼覺得按照孝心來說，她應該去養父親；但是一方面她又覺得，為什麼她一個21歲的小孩應該承受那麼大的壓力？

現在這套房就是我給我爸買的，下午剛給我爸轉了40萬，這兩天我爺爺又要買房。我的負擔也很大。不可能沒有怨恨，親情友情愛情，在金錢面前都是狗屁。

中間有一場戲，沈曼被湖南衛視採訪的時候，她哭了，那種很糾結、很複雜的感情，不光是對於家庭，還有對於網路的那種感情一下釋放出來。

拍攝的時候，她其實不喜歡我一個大男人在她閨房裡拍她直播。有時候跟粉絲調調情、講講段子，她會反感我和鏡頭的存在。有時候我從紐約飛過去了，她會讓我等，一個星期10天不跟我見面，要花很多波折。

沈曼挺難的。我總覺得她就像個小妹妹，一個很早就進入了社會的孩子，看着挺心疼的。她自己性格又很強，不服輸，是非常可愛的一點。同時，她也沒有安全感，成了網紅主播，賺了很多錢以後，她也買路邊攤的20、30塊錢的衣服。對於這些網路主播來說，他們離開了直播，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你每天直播兩場，3、4個小時以後，還要花很多時間在微信、微博上，維護和粉絲的關係，其實他們覺得很累，出不了門。但是真的離開了以後，他們又會想念，可以跟粉絲一起溝通，你唱首歌有粉絲會贊你的那種感覺。

YY男主播，「萬年老二」老李：我要帶領兄弟們去打仗！

老李是個脫口秀主播，伶牙俐齒，從小就喜歡調侃人。他最開始做直播是因為愛聊天，那麼多人在網路上聽他聊天，他覺得很開心，很有存在感。後來開始賺錢，他也買了豪車，買了房子，可以在農村裡邊給他家人蓋房。

老李在YY平台上是出了名的「萬年老二」，這個稱號跟YY的年度盛典有關。為了刺激消費，平台每個月有小比賽，年度有大比賽——每年一月的年度盛典，評出年度優秀主播。老李覺得在網路上我的粉絲一直頂我，我需要像大哥一樣帶領我的粉絲去比賽，比賽就是打仗！

每年12個月裡有6個月，主播都在忙着準備年度盛典：

在直播中不停地跟粉絲講年度盛典的重要性，要粉絲開始攢錢；聯繫土豪，現實中拜訪土豪，喝酒、套關係，土豪才願意刷錢；跟公會老大講好今年投入多少、怎樣回報公會；還要跟同公會的主播也要約定好，我給你刷多少，你給我刷多少。

本來是一個關於知名度、關於才藝的比賽，到最後完全變成了錢的比賽。

老李的夢想就是贏一次年度盛典，走一次紅毯，得到一種滿足感，讓他的粉絲都跟着爽一把。但結局是崩潰的，每次都是拿第2、第3。

老李是個聰明人，他完全能感受到自己陷在網路虛擬世界裡，但他又走不出來。為了這次比賽，他和妻子已經分居了好幾個月，一個人回到河北的老家，和兩個助理住在一起，每天除了直播就是吃飯睡覺。

最後老李為了爭第一，第四次參加年度盛典，自己還搭進去600萬人民幣。

“屌絲”粉絲 來自底層　孤獨的年輕人

這個平台上的粉絲，我覺得教育程度一般都是在大學本科以下，都很年輕，十七、八歲到二十七、八歲之間；收入都不會高，1萬或者15000以下，也有一些就比如做程式師也會去看的。

小勇是老李的鐵粉，生活中沒什麼朋友，他一下班就看直播，在直播間裡跟其他粉絲一起看老李一起起哄，是他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

小勇14歲就輟學去廣州打工，拍攝時他18歲，有一份摩的配件的工作，月入2600，年底攢下來的幾百塊錢全刷到老李直播上，就是為了老李能看見他，在直播中對他說一個謝謝。

因為拍攝的原因，有一次小勇有機會和老李見面了，小勇激動得臉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

片中還有一個女粉絲淘淘，她的故事讓我印象很深。她是農村走出來的孩子，考到上海一個不錯的大學，畢業之後她在上海沒有背景、沒有資源，就覺得在這個大都市很無望、很迷茫。片子結尾的時候，她跟我講的一句話是：「我沒有夢想。」當時我聽着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這些粉絲大部分生活在社會的底層，孤獨的年輕人。生活中沒什麼朋友，閒餘也沒什麼其他感興趣的事做。他覺得這些主播跟他並不是遙遙不可及的，主播在出名賺錢以前，也是一個屌絲，跟他們完全可以進行真實的情感溝通。

很多在底層的人確實覺得在中國當下這個社會，階級固化了，所以他沒有往上的可能性了。這個時候，他只有通過網路去崇拜那些當紅主播，通過那些逆襲成功的主播，過一種幻想性的生活。

土豪財團刷1100萬　到網上找存在感

片中的「國王」松哥，是個刷錢的大玩家，在我拍攝的時候已經刷了1100萬。有些土豪也是真的是喜歡主播的，你把我逗開心了，我就支持你一下；也有想認識主播的，想和男主播一起喝喝酒。還有一些土豪，是刷存在感。這些人在現實生活中，身邊都是有錢人。但在網路上、在成千上萬的屌絲粉絲面前，他一刷刷個一兩萬，很簡單。然後一堆粉絲就說，哇威武霸氣，讓他感覺很爽。越是大主播，直播間粉絲越多的，刷起來越爽。

很多時候我覺得有錢人他也無聊，像中間有一個「公爵」，他跟我說的是：「線下的燈紅酒綠，你玩膩了，你就到網上去找存在感。」

遊戲規則的制定者

電影的結尾才出現的直播平台CEO陳洲這個角色，在西方放這個電影的時候，很多外國觀眾很詫異。他們覺得CEO應該是個很邪惡的人，他在後面像一隻黑暗的大手，操縱整個遊戲的規則。結果一看，這個人其實很簡單。

站在平台運營人的角度：我們作為一個公司，有用戶有這個需求，我們就去設計這個平台，設計一些規則，讓大家可以在上面玩，從中我也可以賺錢，很簡單。網路直播就像個遊戲，平台制定了規則，每一個人都是心甘情願地在裡邊玩，沒有誰壓榨誰，誰愚弄誰。

我對於直播的感情很複雜，裡面的人每個人我都很喜歡，但是他們的生活方式，讓我感覺些許的悲傷。大部分網路主播，甚至粉絲，都跟現實社會脫節了。他們的生活、欲望都存在於網路這個生態圈裡。他們在網路上傾注了自己的愛、心血，那他們是否能在網路找到幸福？到後來，老李的那種幻滅，夢想破碎、傷心欲絕，對觀眾是一種很強的衝擊，也鼓勵他更多地去思考。

從互聯網高管到紀錄片導演

我其實沒有學過藝術，沒有讀過電影，大學學的是生物。後來去美國讀了生物碩士和一個MBA，後來在矽谷開始互聯網管理的生涯，回國之後也是在雅虎中國、阿里巴巴這樣的公司工作。

但我從小就喜歡寫文字、編故事，上學時就排話劇。在矽谷的時候一直寫電影劇本，但沒什麼着落，發現寫劇本、賣劇本這條路很漫長。我朋友當時點醒我：你要真喜歡電影，要麼去電影院看就完了，要麼你就拿起相機開始拍，別總等着。

後來工作之餘，我就拿起相機開始拍了。

同時我想通一件事情：如果我現在就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為什麼一定要等創業賺夠錢，再去做呢？於是就開始專職做紀錄片。畢竟有一些積蓄，在資金上的話，前期投入大部分是自己投的。在海外雖然有比較健全的紀錄片產業，但做紀錄長片還是挺困難的，《虛你人生》拍完，也是把積蓄花得差不多。

2018年3月，《虛你人生》在美國的西南偏南電影節首映了，7月回到國內在西寧的FIRST紀錄片節展映，後來在美國的院線上映。

外國觀眾看了片子之後，他們說最大的感受兩個詞：震驚（shocked）和悲哀（saddened）。震驚，是他們沒想到中國的網路文化可以演化到這麼複雜，年度盛典搞得跟饑餓遊戲一樣。而悲哀，是因為這部片子讓他們想到自己。

外國的很多主流媒體都在反思一個問題：我們是不是太依賴於網路了，網路帶給我們的，到底是好處多還是壞處多。他們覺得這像一部科幻片，讓人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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