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露宿者.下】在橋底搭建木造的伊甸園 逝者一生:搵地方住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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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心姐說露宿的日子是黑暗無光的過去,她對待身邊人仍保留溫柔一面。她過世後,不同的人們來到橋底追悼,訴說她以前留下種種,多半是令人會心微笑的回憶。這個時而任性但可愛的人,生前每當有事入院,總會令關心她的教會人士、露宿朋友和義工趕到醫院看望,為她擔心、哭泣。「她總用當刻的自己去面對你,也是個坦誠的人。也許是性格使然,好多人愛錫心姐。」認識她四年的義工阿珊(化名)如是說。
攝影:歐嘉樂

四面牆,一個人。什麼為之「家」?
「成日驚我危險,警告我如果有人借錢,千祈就要話自己個袋唔係度,無帶銀包。要不問,有沒有男朋友?帶到她面前給她過目,心姐我睇唔少人啊。」
義工阿珊(化名)

淡奶豆花的滋味

以前心姐跟阿珊去食豆腐花,兩個人在深水埗馬路邊開一張枱、坐下,阿珊負責去隔壁超市買淡奶,指定牌子,心姐說誰也不准落黃糖,「豆腐花要落淡奶,咁先夠滑!」阿珊每次都會先吃掉半碗,待心姐滿意,才下黃糖。

阿珊四年前在橋底認識心姐,坐下聊天,一見如故,自此她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去看望她。阿珊每逢看到相中心姐咧嘴而笑的樣子都會忍不住提我看她那剷短的髮、指間的戒指、耳垂那耳環,記憶中的她仍然是很靚很型,說話急速且率直,很有英氣,很疼惜落橋底探望的義工。「成日驚我危險,警告我如果有人借錢,千祈就要話自己個袋唔係度,無帶銀包。」阿珊模仿她的語氣,「要不問,有沒有男朋友?帶到她面前給她過目,心姐我睇唔少人啊。」

心姐以前要阿珊落淡奶,不許落黃糖,說這樣吃下去才夠滑。

兩人相差30多的年歲,見面講的也不是沉重的過去或是無望的未來,她們說更多當刻的事,心姐會擠擠肚皮的肉問阿珊,我是不是肥了健康了?有時又會說起最近跟同住的男朋友吵架。親人過世,每隻飛入屋的昆蟲她都定神看著,不敢打死,生怕是老竇的靈魂。她嘆,自己平日曱甴也不打死一隻,為什麼要承受身體的痛?

戒毒或脫離露宿的路,可以漫長得叫人寧願放棄。
「那時我以為她差點死,我也不記得她那時到底是想生存抑或不想。因為太辛苦了。」
義工阿珊

在人生某段時間,陪過她走

心姐向阿珊從沒有要求過錢或食物,卻使阿珊總覺著她和其他露宿者不同。她垂死在醫院時,口中唸唸阿珊和幾個她珍視的義工的名字,輾轉傳到阿珊耳中,她趕至心姐病塌前嚎啕大哭,「那時我以為她差點死,我也不記得她那時到底是想生存抑或不想。因為太辛苦了。」

「她會痛,但從不怨天地。有點任性,又愛自由,住入老人院那年她很不喜歡,很悶很想外出。」這樣的女子,大抵硬朗到盡頭會柔軟得讓人吃驚。以前一伙女孩子義工跟她約好,待她身體變好就去玩。她說好,如果上到公屋就一起買餸煮飯。但毒癮反覆,承諾遙遙無期,「她說對不住我們,因為好想做到,卻做不到。」倒過來阿珊和其他義工也有內疚,這年間因為太忙沒有多找心姐,她入住床位時,修讀社工的阿珊還在實習期間,打算忙完就約她。「現在想找也找不到了。」因而自責,為什麼沒有陪她走最後一段路?

另一邊,也有人悼念去世的鄰友,香燭旁放上一碗便利店的排骨飯。
「我想我不是最了解她的人,但曾在她人生某一段時間陪過她。」
義工阿珊

心姐身體最差那些日子,阿珊就這樣扶著她從橋底走到體育館,為的只是抹一下身,漫長的路上,天南地北的細碎人事如樹影,烙在兩人的背上。「我想我不是最了解她的人,但曾在她人生某一段時間陪過她。有時我想義工的身分到底是什麼?但她垂死時喊我的名。原來純粹地跟她做朋友,不為什麼,只是因為好掛住這個人而去找她,對她來說也有價值。」在追思會泣不成聲的她,今天沒再流淚。

阿珊在心姐浸禮那天送的一束乾花,她一直放在老人院。心姐留給阿珊及其他人的大抵如一碗淡奶豆花。阿珊吃了半碗豆花,才撒上黃糖。

阿邦拍攝紀錄片時認識心姐和她當時男友。那時他們剛從海壇街搬到橋底。後來清潔工人到海壇街清掃,阿邦拍下露宿者遺留的家當,被另一個基層送到垃圾站去。(紀錄片《搬家》截圖/受訪者提供)

搬「家」

四年前,阿邦拍攝林牧師統籌的《橋底誌》紀錄片計劃時,得知一對露宿男女被趕,會從海壇街搬到橋底,於是去拍攝。那女的正是心姐。心姐認識他的第一天,就什麼都跟他說。故事不太完整、重重覆覆,過去的悔恨、年輕的愛戀、去世的爸爸,有時她哭。一個女子在街上露宿,心姐跟阿邦說,晚上睡覺會被人摸,唯有找個伴。有時又笑著提議阿邦換新髮型。「你預了三個鐘才能走。」

在《搬家》紀錄片中,心姐強撐身子和當時的男友執拾東西,和社工一起到橋底看新家的位置。「一般人不會當那是搬屋,不會當他們落腳處是屋企。」而她總是半合眼睛,彷彿徘徊夢境與清醒之間,有時唸唸有詞,說又在朋友唱生日歌逗她時笑得開懷。

在紀錄片中,有關心姐的一些細節靜默浮現:愛乾淨,總會抹乾淨床鋪才睡覺。有些童心,搬家時她帶走維尼熊公仔。愛打扮,指間套滿戒指,細心襯過衣服和褲子,都是醒目的黃色。(紀錄片《搬家》截圖/受訪者提供)
「之前以為落去瞓就是露宿者,但現在想回頭不是的。因為你有後路,你洗澡可以去朋友劏房家中洗,我也沒有家當,不怕被人偷什麼東西。」
橋底誌紀錄片《搬家》導演阿邦

「相信一個人真的那麼容易嗎?」她問。那句成了阿邦記在心的一句話,睡在深水埗橋底三星期的他說:「之前以為落去瞓就是露宿者,但現在想回頭不是的。因為你有後路,你洗澡可以去朋友劏房家中洗,我也沒有家當,不怕被人偷什麼東西。」常常叫大家別管他、很想死的韋成奇(已逝無家者)、夜了閒時會吵鬧的越南人、一個月來彷彿無所不談的心姐,他發現很多事情他想問卻沒有答案:為何要吸毒?為何有病不醫?為何很想死?

一個生命的猝逝,訴說著什麼故事?
「人類離開伊甸園幾千年,由始至終就是做一件事:搵地方住。今天廣告中的家宅都在模仿要什麼有什麼的伊甸園,但因為破壞和貪婪,香港的居住情況卻愈來愈差,愈來愈不像樣;今天橋底住了無家可歸的人,而這些朋友也在他們搭建的家中找尋伊甸園......」
善樂堂林國璋牧師

無盡白日那地方

然而這些問題,露宿者本身也未必有答案,追尋到底,可比一條生命的長度。最近有幾個露宿者相繼去世,林國璋牧師在心姐的追思會上,提起聖經《創世紀》第一章提及的伊甸園。「人類離開伊甸園幾千年,由始至終就是做一件事:搵地方住。今天廣告中的家宅都在模仿要什麼有什麼的伊甸園,但因為破壞和貪婪,香港的居住情況卻愈來愈差,愈來愈不像樣;今天橋底住了無家可歸的人,而這些朋友也在他們搭建的家中找尋伊甸園......信教之後,我們仍要面對生活的挑戰,仍然要面對痛苦;自己給自己的、別人給你的。離開之後會去哪裡?如詩歌所說的,我們有更美的家鄉——無盡白日那地方,那家鄉充滿光明,無眼淚、無痛苦。伊甸園會再重現眼前,這是我們美麗的盼望。」林牧師說。

橋下一個少女打著羽毛球,年輕的裙擺定格的辮子,生命在這邊跳動,生命在那邊消亡。(紀錄片《搬家》截圖/受訪者提供)

心姐銘記於心的一個電話號碼,讓修女幫她找到了哥哥,哥哥一直不取消那號碼,就是等她回頭。「重新得回家人,得回生命並四肢齊全,這些原是我不配有的。」她在洗禮見證時向家人和朋友說道,「左邊手臂這個吸毒留下的疤痕,是天父拯救的一個印記。」生命最後的幾年,她尋著伊甸園了嗎?故鄉在哪裡?痛苦和失敗是否毫無意義?

逝者給生者留下未有答案的問號。追思會後,基哥吹熄火頭,彎身剷走融掉一地的白蠟,他沒能去心姐的喪禮,也不知她的靈位在哪,但他會把她安放在記憶裡頭。

(為尊重無家者家人意願,文中無家者名字心姐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