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手記】採訪77歲男同志 陪他翻箱倒櫃 找那人未兌現的承諾

撰文:黃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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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攝【同性婚姻】這專題期間,我和伍梅共見了四次面。由七十年代談至未來,由我所不熟悉的起點到大家同樣未知的時空。初次談着談着,很快便談開了。他是我目前遇上的,在陌生人前,最坦誠地表露自己的受訪對象。
攝影:黃寶瑩
撰文:黃寶瑩

伍梅,七十七歲,與舊情人啊肥於四十多年前相識然後愛上。一起不久後,奈何啊肥不改多情,男伴不斷。有次啊肥到日本工作年半後回港,跟伍梅說他「不是自己那杯茶 」。伍梅忍痛撤離啊肥與其新情人的生活,獨居至今,男同志。 去年一個午夜,啊肥於現任的懷中離世。

【按此觀看伍梅的圖片故事】

(黃寶瑩攝)

第一面:2017年7月11日

那天正值盛夏,我們約好了在伍梅家樓下的一間餐廳吃午飯。

頂着一背的薄汗,剛走進冷氣開放的餐廳時,我還是有點坐立不安。直至看到由午夜藍的社工伴隨而來的伍梅,心神才一把冷靜下來。很久沒有跟老人家好好地談話,再者,是知道他心頭上的情人去年年尾剛不在了,話到嘴邊不由得沉重起來,可是又不想變成不着邊際的對話。他的臉上沒有明顯的喜怒哀樂,點了一客我意料之外的吉列豬扒飯,侍應捧來的時候,他逗趣地意外一聲:「嘩,這麼大的一塊!」 我們漸漸說起日常。

後來同事說他看起來像個婆婆多於伯伯,伍梅說原來這普遍的錯認也常發生在他身上。

第一次見面,我們沒有打算拍照,算是先探一下他的情緒溫度。而飯後,他卻邀請我們到他的家中再作細談。時至淡白的陽光透過窗框,已成了昏黃的斜影,伍梅、社工、文字記者和我四人就這樣共處了約五個小時,比預期的長,卻不自覺就過去了。

(黃寶瑩攝)

第二面 : 2017年7月15日

這個早上,甫看到伍梅的第一眼就震盪着我的神經。隨之,是心坎裏不住的扎痛。

我們憑數天前的印象走到他家的門前,他半掩着舊式公屋的菱形欖閘,探出大半個頭來。就在巷裏最尾的一個單位,背着光的他在影子裏口唸唸的唱着歌,逐漸走近方才聽出,這是陳百強的《偏偏喜歡你》,縈繞至現在。他早在等我們。

(黃寶瑩攝)

「明白到愛失去一切都不對 我又為何偏偏喜歡你」我自然地跟他一同唱起來,發現他枱面的幾張手抄歌詞,伍梅指是因爲:「怕不記得。」

(黃寶瑩攝)

從他坐着的方向往上一掃而看,全都是Hello Kitty。有實用的水壺、時鐘,也有純粹擺放的裝飾品。他說他很鍾情這隻吉蒂貓,但經已掉了不少,只因啊肥說他這喜好「好細路女 」。而啊肥喜歡熊大,從伍梅身後的床簾,他的痴情可見一斑。

(黃寶瑩攝)

我問可不可以把上次那箱信件和舊照片再拿出來,他知道今天需要拍照,也認真的關上播着烹飪節目的電視,又鑽到簾裏找回他那箱寶貝給我。七、八十年代的潮流原來興登報徵友,同志簡介自己的嗜好然後附上聯絡資料,很容易就會得到一些有興趣人士的書信往來,內容轉向露骨,繼而見面再續下文。伍梅跟我分享着不同的筆跡與尋歡軼事,除了香港的,也有來自澳門的。我還記得其中一封最惹笑的收結:「祝你日日食蕉!」

(黃寶瑩攝)
(黃寶瑩攝)

誰知當年曾經風流的他遇上浪子啊肥,發生了180度的逆轉。跟啊肥成為情人以後,就日裏夜裏都是他,卻沒有在夢裏。迷上了就是不顧一切,對甜言蜜語不能自拔,即使事實放在眼前。 說着說着,伍梅找不到尤如命根的一封信,就是啊肥去了日本時寫給他的,封裏說如果可以,「可能我先同你結婚呢」,即使祝頌語永遠是「友誼永固」,「結婚」的承諾已牢牢封印了他整個的心。

丟失了書信使伍梅焦急萬分,我也就同時緊張起來,伴着戴上老花眼鏡的他在翻箱倒櫃。他聲線略帶顫抖: 「怎會這樣的,明明上次還在,剛剛我都在看,你也看到的啊是不是?」沒錯,我也肯定看過那封信的,他還把紙頁的右角摺起,就怕尋不見。穩定心神後,我終也找到那張早已發黃了的諾言,遞到他眼前。然後他再從頭細嚼一遍,像個睡去的嬰兒平伏了下來。

然而,虛幻的甜蜜總是彈指可破的。當啊肥還在日本時,總說長途電話費太貴,沒有跟伍梅多談。但代為照顧其母的伍梅,卻從伯母的埋怨得知啊肥的電話帳單寄來了,而且是真的很貴,千幾元。及後啊肥回來了,卻明言伍梅不是自己所想的對象。情深的伍梅惟有默許接下來的事情上演:二人同居的單位自那時起便多了一個成員,而伍梅亦只好退守至「朋友」、「啊叔」或「契爺」的位置。 直至又一個盛夏,新成員不忍「契爺」在另一房間會太熱,邀他到自己和啊肥的冷氣房中睡。最後伍梅還是受不了他們的打情罵俏,撤離昔日的愛巢獨自居住,一陣講不出聲的委屈。

或者總是有人,會教你為他變得歇斯底里,然後又會歇斯底里地,讓你無力再歇斯底里下去。

(黃寶瑩攝)

伍梅彆扭地指着從前他和啊肥的合照:「你看啊,我們站在一起總是帶有距離的,最多是我把膊頭靠過去,黏着他。我們看起來只像朋友罷了。」突然覺得少女心的伍梅,會喜歡上Hello Kitty也不無道理。

及後又有一次,伍梅住院了,啊肥前來探望。伍梅問:「你今晚想我當甚麼角色?」這說不上是控訴,不過又一次無力的委屈。

(黃寶瑩攝)

屢感失望的他似乎已飽受現實的教訓,經常掛口指男同志圈沒有真愛,好像真看得開。可是話鋒一轉,已很誠實。坦認自己是一廂情願的伍梅強調:「我就如枋榔樹,一條心,無橫椏的。」若有來世,他始終對長相廝守滿懷憧憬,盼有天能共愛郎成婚,雙宿雙棲。他珍藏的信紙封面印着:「即使有來生,我仍舊為今生的你駐足長⻘。」這成了他終生的座右銘。 人面對愛情,是不是都矛盾而不自知?

痴情也當痴情到底,極致也許就是如此。自啊肥離去,直至今日,伍梅仍沒有夢到過陰陽相隔的愛人一面。每天習慣在神枱前跟母親和啊肥聊天的他,望菩薩可助他一解思念。當思念混和了傷感,卻又後悔曾經跟母親說:「你不能怪我是個同志,,是你把這樣的我生出來的。」複雜的思緒化成一串串溫熱的水珠。我模糊了雙眼,望着他,他望窗,窗外的風景不曾為我們此刻的靜謐有過一絲的悸動。 房內空餘冷氣機在運作的聲音。

(黃寶瑩攝)

「心底如今滿苦淚」
與其說是因為同理心,不如說是如同遇見自己的化學反應來得貼切。

第三面 : 2017年7月22日

我們再次來到伍梅的家,是要接他到公司的影樓續拍人像照。他在糖尿病影響下行動不便,出外要攜帶拐杖。愛美的他還有不同雕刻款式的拐杖,然後換上兩套比較正式的衣服,問我哪一套比較好看。伍梅雀躍的心情也感染着我,這刻我只想好好拍一些照片送給他,以我喜歡的媒介,做能夠做的事。

(黃寶瑩攝)

第四面 : 2017年8月1日

後期的那一次,我帶着沖晒了的兩張12R人像照片去找伍梅。他把其中一張放進了相框裏,掛在牆壁上的一個小空間,與其他證書及舊照片組合成新的一幅裝飾牆。此時,他的床簾其中一邊已換過了,成為他從心所愛的吉蒂貓。半是粉紅半是綠,徘徊在Hello Kitty與熊大之間,伍梅頭上偏掛着「舍得」二字。

苦戀注定難。當他情人的情人不再是自己,當故人已不在,當他是同志,更是難上加難。

執着執着,這樣就一輩子。

(黃寶瑩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