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剛健遺孀趙向陽逝世 載錄後記回顧經典書寫後的日子
編按：香港已故編劇、詩人邱剛健，一直有人為他努力整理編劇作品及訪談紀錄，當中核心人物趙向陽女士，為邱剛健策劃編輯多種結集，早期與晚期作品、相關訪談錄，甚至是邱剛健劇場筆記，均與羅卡共同策劃，並由喬奕思等人編輯。三聯書店（香港）一直為邱剛健作品結集。趙向陽是邱剛健妻子，據悉已於1月7日上午在北京因病辭世；她在人生最後階段，為香港文化留下重要印記。本版獲出版社授權轉載趙向陽兩則後記，載錄邱剛健晚期風格。
文：趙向陽
１ 疫年回顧
2020年大疫之年，新冠病毒突如其來，影響了每個人的生活。如此困難中，還能在香港出版兩本不同時期邱剛健先生劇本集，深感欣慰。這本由三聯書店（香港）出版的《再寫經典》，登載的是邱剛健先生晚年在北京創作的劇本。除了《寶劍太子》之外，其他幾部劇本由於各種原因，遺憾未沒能成片。
翻看這些劇本，除了《寶劍太子》外，其他三部都是邱剛健先生和我共同創作的。這裡的共同創作，其實完全是我在先生的指導下，做了一名盡職的「電腦書」而已。「電腦書」這個名字，還是劉大任先生給起的。先生晚年在北京與劉大任先生恢復聯繫後，往來郵件頻繁，都由我來打字完成。記得有一年我與家人去日本，先生特意發郵件告知劉先生，由於我不在家，最近幾日不再討論問題，「休戰」。劉先生回覆，好，等你的「電腦書」回來我們再聊。我對這個稱謂很認可，覺得很貼切。
下周六（2月6日）下午，文化界為二人舉辦紀念會「邱剛健的晚年創作與生活：並追念趙向陽，他的共同作者和伴侶」——
邱剛健一生縱橫兩岸三地。1990年代移民美國紐約後經歷數年創作停滯，2003年重回華語電影世界，移居北京，厚積薄發，先後創作五個電影劇本，均為對經典作品、類型片的改編或重構。他晚年的創作縱貫中西文本，詩意精練狂放，意象奇譎銳利，作者之風渾然。本書精選邱剛健晚年四個重要劇本《寶劍太子》、《復活》、《罪人》、《胭脂雙扣》。後三個劇本為他與晚年老伴趙向陽共同創作。《胭脂雙扣》是為遺作。並有邱剛健摯友畫家楊識宏先生的專訪，描摹他的紐約歲月，以及老伴趙向陽女士專訪，細談和他一起創作劇本始末，望能呈現邱剛健晚年的創作心路。
我和先生合作的第一個電影劇本是《復活》。改編自俄國著名文學巨匠托爾斯泰的同名小說。說句心裡話，這部小說我聽說過，但沒看過。為了能寫好劇本，瞭解小說中的人物性格，我趕緊買了這部小說。惡補小說是我那個時期的主要業餘生活，藉此也買了許多世界名著充實自己。那時我在一家電影公司工作，好在是公司不坐班，我可以上午和先生在咖啡廳寫作，下午回公司上班。從此，也養成了我在咖啡廳寫作的習慣。
第一次寫劇本很忐忑，因為從未嘗試過。是先生教會我一部電影大概要寫多少場戲，寫多少字，如何設計景、時、人。先生說，他對電影的時長應該寫多少場戲得益於在廣告公司的訓練。一部好的劇本，出品人看完後，腦子裡應該是一部完整的電影。所以，先生每次接劇本之前，都會與導演、出品人一起討論主要演員人選。他會根據演員的特點在劇本裡刻畫人物，以便充分發揮演員的特長。為了寫好劇本，先生不但要求我多看電影，還要多聽音樂，特別是古典音樂，說這會對劇本創作的節奏很有幫助。好在這兩項對我來說是很愜意的事情。
寫作期間，先生每天會先把我前一天寫好的劇本交給我。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修改，我經常感到難堪，總在想：自己的水準差得這麼大，什麼時候才能單飛呢？先生倒是很滿足，他覺得我已經很不錯了，超出了他的預期。先生也許是為了鼓勵我，只要他認為我寫得合理，基本上都保留了我的原創。
電影《罪人》是我和先生合作的第二部電影劇本。相對於《復活》，這部劇本寫起來顯然容易多了。我在劇本裡面用了許多在當時還算前衛的電子裝備，而先生則設計了許多帶有港臺警匪片特點的追逐場面。這個劇本先生極為用心，他非常希望這部電影能給香港電影注入一絲活力，他一直企盼香港的電影能夠像新浪潮時期一樣，每一部電影作品都能成為爆款，帶給電影觀眾耳目一新的衝擊。記得當時想請湯唯飾演警員羅白的女朋友，印象中湯唯的舉手投足都是那麼的女人味。可以想像湯唯走在香港半山拾級而上的背影⋯⋯
⿻⿻⿻ 《胭脂扣》劇照 ⿻⿻⿻
電影《胭脂雙扣》是本書收錄的第四個劇本。電影名字的由來，除了要紀念張國榮和梅艷芳，其實還有關錦鵬導演和先生的再次合作的意思。為了寫這部劇本，我們兩人刻意跑到了鼓浪嶼。寫作之餘，走遍了鼓浪嶼的每一個角落。先生出生在鼓浪嶼，八歲之前一直在那裡生活，對鼓浪嶼他有著很深的感情。《胭脂雙扣》劇本裡不但寫了他對妻子——小鳥的懷念，也在劇本裡投射了當初小鳥患病時，他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內心的煎熬和痛苦。有時我在想，《一扣》裡的女主角就是小鳥的化身。
我與先生的合作，對我來說拔高得太快，有點像大躍進。至於署名的問題，我跟先生提出過，尤其是不能把我的名字放在他的前面。先生說，這沒什麼，對你我沒有特殊，跟我一起合作的人我都會給他們掛名，特別是新人，我還要把他們的名字寫在我的前面，儘管我是主要創作者。這一點與他合作過的朋友都不會忘記吧。
先生走了以後，我的劇本創作生涯並沒有突飛猛進的發展，相反事務性的工作佔據了首位，令我很煩惱。因為我愛上了影視劇創作，不想再做單純的「電腦書」。疫情還在繼續，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日子總要到來。我期待在這樣的日子到來之際，我的影視創作水準能上一個新的臺階，以感恩先生對我的孜孜栽培！
再次感謝三聯書店（香港）、香港藝術發展局的大力支持，感謝為此次出版出力的李安副總編、羅卡先生、喬奕思小姐及各位朋友。
書名｜再寫經典——邱剛健晚年劇本集／作者｜喬奕思／出版｜三聯書店（香港），2021年1月
（作者趙向陽寫於2020年10月。上文為《再寫經典──邱剛健晚年劇本集》後記〈EPILOGUE 電腦書〉。下文為《異色經典》跋〈跟先生學藝的日子〉，寫於2017年12月2日）
２ 向邱剛健學習
邱剛健一生寫的劇本有多少，他沒有統計過。有多少人跟他學習編劇，他也不怎麼提起。我作為他的學生之一（儘管不稱職），應該是時間最長的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2008年的春末夏初，一個花白鬈髮，衣著俐落，臉上有幾分滄桑，又有幾分頑皮的男人，常走動於我當時工作的電影工作室。我問同事︰「這是誰呀？來幹嘛？」同事很詫異︰「他你都不認識？這是名編劇邱剛健呀！」對於我這個剛進影視圈時間不長的新人，不認識演員鬧烏龍的事經常發生，更別提什麼編劇、導演了。我在百度上默默敲下「邱剛健」三個字，看到他名字後面的介紹，肅然起敬，我也慶幸這個偶識。慢慢的我們也熟絡起來。記得一次閒聊時，我和同事說起要跟邱剛健學習寫劇本，他欣然允諾。
2009年春，邱剛健正在趕寫電視劇《書聖王羲之》的劇本，有人找他去改寫另外一個電影故事。他給我打電話，說︰「你不是要學寫電影劇本嗎？有個電影故事要寫，你要不要試試？」我愣了愣神，說︰「我行嗎？我從來沒有寫過。」「我可以教你！」他不容我推脫，我也只好在忐忑中應承下來。
邱剛健非常認真地為我講解寫作要領，還耐心地羅列了故事的寫作步驟，大概有三十多條，很可惜我沒有留下他當時的手稿。他一一交代好後就去杭州的梅家塢繼續寫他的《書聖王羲之》了。我按照他的要求和思路，寫好了故事，用快遞寄給了他。很快，我就接到了他的電話，他認為我寫得不錯，超乎他的想像。幾天後收到他的回信。我迫不及待打開，看到了他批改的文稿，有圈有點，甚至連錯別字都有更正。我按照他的要求，再次對故事做了修改。他收到改稿後，示意我可以發出去了。不久，他告訴我，對方很滿意。我已經是第三位撰稿人，能通過實屬不易，並恭喜我可以繼續學習編劇這個行當。
在後續的日子裡，我跟著邱剛健寫了《復活》、《罪人》、《一個人的蜜月旅行》、《胭脂二扣》、《美人戰國》、《衣香鬢影》等影視劇本。空暇時間我就和他一起看不同國家的電視、電影，邊看邊聽他講解。印象中，我們看過雲．溫德斯（Wim Wenders）的《風流債風流還》（Don't Come Knocking, 2005），史丹利．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的《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 1999）等，也看了英國電視劇《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 2010）及日本的松本清張推理系列電視劇。邱剛健不認同電影有文藝片或商業片的分野，覺得電影應該按劇情分類。
每天早晨，邱剛健坐在電腦前，端起我給他沏好的茶，喝上一口，便讓我看他昨天寫過的劇本。他會把夜裡想到要改的部份，重新修改。然後再從第一場開始，逐字推敲，確定沒有什麼問題了，才會接著往下寫。日復一日，時復一時，就是在這種糾結的煎熬中，把他認為滿意的劇本出手。他這種劇本創作中的痛苦和堅持，我雖然只是從旁輔助，也能深深感受到。
我倆的聯手很快就被與他合作多年的導演看出了端倪，他們追問劇本裡的對白與在港臺時的創作怎麼不一樣了？他事後告訴我，因為劇本裡的對白採用了我的說話方式。這讓我感到難以置信。但當我翻看他以前的作品，仔細回味，確實有區別。這可能是南北差異，也可能是大陸與港臺的差異。這同時也充分表明了港臺導演對他作品風格的熟知。他曾對我說：「我太強勢了。沒能讓你在我的劇本創作中充分發揮才智和想像。」我倒是一點兒沒有這種感覺，反而覺得這樣很好。
邱剛健的作品多次獲獎，經典作品至今令人回味。我非常想聽他講講當年的往事，寫那些劇本、拍那些電影的過程是怎樣的。可他從來不講，他說︰「那都是過去的事，還是做好當下吧。」他也不太注重保存自己的作品，以至現在有部份手稿很難找到。今年（2017）在臺北舉辦的EX!T 8第八屆臺灣國際實驗媒體藝術展上，我就曾提示與會者，珍重自己的作品，保存好，也算是對自己和他人負責吧。
邱剛健常說，做編劇的是要靠影像思維來寫作。沒錯，他的劇本你看過之後，宛如看了一場電影，很過癮。如果你是他最親近的人，你會發現，在他的作品裡，有許多是他、家人或朋友中發生的事。作為編劇，觀察生活最重要，按流行的講法：接地氣。
邱剛健喜歡看書，尤其是藝術類的書，像賈克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瑞士雕塑大師）的雕塑畫冊等。他認為這對他寫劇本也有很大的幫助。他喜歡聽音樂，特別是古典音樂。他說音樂的張弛對電影的節奏把握有很好的啟示。他不是一個死讀書的人，更不是一個教條的人。
此次先生劇本選集得以出版，衷心感謝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李安女士的推動和助力，感謝羅卡先生、喬奕思女士和劉嶔先生的辛勤工作，也要感謝關錦鵬導演不遺餘力的支援，也感謝許多認識和未曾謀面的朋友所給予的幫助。
書名｜異色經典：邱剛健電影劇本選集／策劃：羅卡、趙向陽／編者：喬奕思、劉嶔／三聯書店（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