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anne Faithfull|我們在淚水失控的流逝年代需要什麼|廖偉棠

撰文: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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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時耽聽滾石樂隊,沒想到老了十多歲之後,沒有見到滾石,卻見到了瑪麗安·菲斯福爾(Marianne Faithfull)。十年前,香港藝術節的重點邀請歌手就是她,朋友邀請我替她的專訪掌鏡拍照,一見到她我就被她的氣場折服。

文:廖偉棠 | 原題:一代人遲到的訊息

她依然煙不離手、脣不離霧——我用哈蘇相機、柯達底片,留下了她被逆光勾勒出來的點煙剎那的輪廓。神奇的是六十多歲的她還有少女的狡黠,她很喜歡詩,知道我是詩人之後,和我說起英美詩人如數家珍——尤其是她說起艾倫‧金斯堡時,雙眼熠熠發光。

第二天,瑪麗安·菲斯福爾的演唱會,老祖母帶着一支硬搖滾配置的樂隊出場,但她一開腔馬上凌越了背後那些電聲。那著名的煙嗓子即使感冒了仍韌、燙、利,好像那是某種北方的烈酒。她的歌於世事和私情之間遊刃有餘,憤怒時如Janis Joplin般咆哮、撕心裂肺,委婉時如Edith Piaf有意低迴、又一笑而泯滅之。

廖偉棠:十年前,香港藝術節的重點邀請歌手就是她,朋友邀請我替她的專訪掌鏡拍照,一見到她我就被她的氣場折服。(照片由作者提供)

但當「As Tears Go By」再度唱起時她卻像一個比當年的米克‧賈格爾(Mike Jagger)更孤獨的男子,我跟着唱了全部,眼眶濕潤了——除了因為這首歌,還因為她唱前那一句:「我以我的生命為美」。

瑪麗安自傳《淚水流逝》的印證

差不多十年後,我在瑪麗安的自傳《淚水流逝》中印證了這一切,包括我的直感和朋友們的傳言。她那一代似乎人人都可以成為時代之標本,但瑪麗安·菲斯福爾以其突出的文學造詣,證明了只有自己同時是瘋狂的六十年代的病體和解剖師,其他人不過是小白鼠而已。

文學造詣?這似乎和濫藥縱慾的搖滾女星格格不入,可就像我曾親見的那個和我談濟慈和金斯堡的詩意女子,也許是她的舊歐洲貴族媽媽和理想主義者爸爸的化學反應,也許就是拉斐爾前派風格在她肉身到靈魂的投射,瑪麗安·菲斯福爾沉迷閲讀文學經典到垮掉派異經,也並不在乎一個會成為詩人的自己被熱切投身生命浪潮的自己所湮沒。

和這本《淚水流逝》最接近的文學名著,應該是德·昆西(Thomas De Quincey)的《一個英國鴉片服用者的自白》(曾有中譯本《癮君子自白》,但大量刪節)。但它們相似的,僅僅是幻覺層面的惺惺相惜。它們都飛過,沉淪過,最後比賽的只有幻象綻放過後留下來的虛無。

兩段婚姻

瑪麗安首先是對家庭上癮,其後才是文學、搖滾和毒品。她對初戀男友的無法抗拒源自於她渴望一個正常家庭,日後的兩段婚姻也有這個潛意識,但這種渴望註定走向反面。在自傳中瑪麗安·菲斯福爾毫不掩飾自己父母的失敗,但不太願意直面自己作為母親的失敗,但這兩重失敗弄得她遍體鱗傷。

反而是我們讀得心驚膽戰的「性實驗」、「藥物實驗」——其實毋庸諱言,就是蠟燭兩頭燒、上氣不接下氣的自我摧殘;最終好像沒有傷害到瑪麗安什麼。她把這些「實驗」做了一個非常準確的隱喻:「兒童十字軍東征」——她說:「我們視自己為新時代的先鋒。承認我們中的一個精神有問題,可能會危及整個兒童十字軍東征。」這是寫滾石樂隊裏面最「自我放縱、脆弱冷漠的怪物」布萊恩的,但又何嘗不是那一代的黑暗面其兒戲、自欺和殘酷的投影?

瑪麗安·菲斯福爾一生千帆過盡,但相比於她睡過最有名的男人米克·賈格爾,我印象最深的一段反而是她十七歲(1965年)遇合的一個美國樂手吉恩——因為她和他分手之後,他從美國寄來的信和電報全部被瑪麗安的媽媽扣起來了,瑪麗安直到1994年也就是寫作本書的時候,才意外發現這批遲到29年的信。

遲來的信件

遲到29年,是年歲的隱喻,也是從我們角度追憶她們的似水年華的隱喻,她們一代看似提前生活、加速生活,實際上是遲到了——遲到於那些真正的失敗和覺悟。她在和我現在差不多一樣大的時候才寫這本回憶錄是對的,十七歲的我第一次聽滾石,十七歲的她已經被一封封遲到的信宣布了一個平行時空裏的自己的死亡。

還有就是她沒有屈從的鮑勃·迪倫,瑪麗安的理由是她太崇拜他了以至於不能跟他有非精神性的接觸,我信。「他是一台會抽離、會引誘的機器」,而他的崇拜者圈子則是「充斥着相互碰撞的奇妙意象,荒謬與滑稽瀕臨神秘和深奧的邊緣,最後全部混在一起,變成一個特大笑話」。正是瑪麗安這樣的清醒看穿和拒絕,令迪倫神魂顛倒最後惱羞成怒。但十多年後,迪倫再次找到她,她們依舊徹夜長談而不做愛,那時的迪倫應該知道了,這是兩個詩人的對壘。

試看這一句何其準確:「文學史對迪倫來說是一塊壓縮木(我懷疑應該譯作「夾板」或「三合板」?),層與層之間緊密壓疊,以至於莎士比亞、託馬斯哈代這樣的文豪似乎成了當代作家。」瑪麗安·菲斯福爾超人的洞悉力和她在生活抉擇上的隨意糊塗恰成反比,但兩者混合就成了她滾過時代的冰川流的能耐。

海洛因最終燒盡她們

不過歸根結底,這是一群大毒蟲的奧德賽。海洛因最終燒盡她們,瑪麗安·菲斯福爾也衝在毀滅的浪尖。「滾石沒有被撒旦主義所毀滅,其唯一原因是他們只是逢場作戲,不像他們的樂迷那般嚴肅對待。傑克從沒覺得自己是撒旦……」毒海沉淪帶給瑪麗安的又是另一番體驗,她與滾石的浮華分道揚鑣,從揮金如土的明星生活驟然落到露宿街頭。她把自己在索霍區(倫敦的Soho)的日子比為「非常狄更斯,當然,還有點巴勒斯」,而我卻覺得接近另一種《巴黎倫敦落魄記》,難怪後來迪倫很羨慕她差點可以成為喬治·奧威爾。

「我以我的生命為美」。掩卷後我更理解十幾年前她在演唱會上道出這一句,瑪麗安·菲斯福爾和迪倫、賈格爾他們最大的不同在於,她甚至不在乎搖滾和詩如何從「時代不幸詩人幸」這樣的悖論中獲得力量,她忠實於己生,波瀾起伏也好、狗皮倒灶也好,她都予以肯定,堅韌一如她的嗓音。

這樣的女人註定百毒不侵,去年英國疫情剛剛開始失控的時候,我就在她的臉書上看到瑪麗安染疫的消息。須知她那時已經七十四歲,太令人焦心了,但過了沒多久,她奇蹟般痊癒了——代價是肺炎的後遺症可能會令她再也不能歌唱了。我理解為這是音樂之神,對瑪麗安·菲斯福爾的最後一次拯救。這不?今年4月30日,瑪麗安發行了新專輯、配樂詩朗誦《她在美中闊步》(She Walks in Beauty),那又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了。

(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其他文章——

2011年香港藝術節節目簡介|第一代搖滾女闖將2009 英國《Q》音樂雜誌年度 Icon|六十年代的 Swinging 倫敦,是新潮文化聖地。滾石名曲《As Tears Go By》讓青春反叛的 Marianne Faithfull (瑪麗安.費思富爾) 脆弱敏感的聲音舉世知名,從此成就一個音樂傳奇。此後她與 Rolling Stones 的關連、台上台下種種跌宕多姿的人生閱歷,形成 Faithfull 關注社會與充滿內省的獨特音樂風格。四十多年來,Faithfull個人與音樂上的不斷創新,從七十年代的搖滾經典《Broken English》,到最近的《Easy Come, Easy Go》,她的音樂風格隨着歲月成熟,不落俗套。她與樂壇中堅 The Beatles、David Bowie、Nick Cave、Jarvis Cocker、Tom Waits 與 Roger Waters 等人合作無間,更以深刻動人的現場演出,不斷為橫跨各年代的樂迷帶來驚喜。這位第一代搖滾女闖將,為後來者開闢了音樂大道,2009年獲頒女性世界獎的藝 術終身成就獎及英國流行音樂雜誌先鋒《Q》的年度 Icon 獎。永遠的 Marianne Faithfull 首度來港,與香港樂迷分享她的《永恆》(Eternity)音樂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