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藩當年為什麼找來AV女優拍攝《我為卿狂》|影像溯源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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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卿狂》我認為是他讓人看到good sex 和bad sex, beautiful sex 和ugly sex 的分別。片中男主角和五個女子的愛/性關係為我們示範了當代都市人的性與愛,從勢利的、保守的,到隨便的、狂放的,亦有如葉玉卿所體現的理想化的女神的。
羅卡

今年是何藩九十冥壽,十月迎來一系列的相關紀念活動。就我所知,有大型畫冊《感情.感悟.感覺》在港出版,載有何藩未公開的攝影作品和文章。又有海內罕見的何藩電影作品展;主辦者「影像溯源2021」以〈何藩的文藝艷色〉為題,展映他執導的影片七部:1970年拍成後只在歐美影展上亮相郤未曾在港公映的《迷》,一直未有影碟發行的《淫獸》(1978),完整導演版本的《浮世風情繪》(1987),還有葉玉卿的成名作《我為卿狂》(1991),何藩在在台灣拍製的兩部「文藝片」,和收山之作《罌粟》(1994)。亮點之一是他和孫寶玲合導、曾在康城展出的《迷》,並有講座研賞他的有「文藝艷色」風格和他的早期實驗電影。

文:羅卡 | 原題:何藩色相:情色與形色

要接近何藩、有必要認識一下他1960年代拍的實驗影片,這是他從攝影轉向電影創作的過渡, 從中見到他對電影藝術的初心。1949年來港後他仍然繼續上海童年就養成的興趣:愛玩攝影,也愛閱讀、寫作和看電影。在港念大專時據說一度因病休學,就常在居住的中上環和西環一帶蹓躂獵影,因此成就了一系列的街頭攝影得獎名作,也因此常應邀為報刊寫稿並刊出其近作。而刊登得最多的是《中國學生周報》,從1957到1964年,刊出他的文章或攝影作品達60多次,其中有題為〈大都市 小人物〉的連載。1963年,他和學友黎明霜(黎耀童)一導一演拍製的8mm彩色短片就叫做《大都市 小人物》,映寫一名書生模樣的白領在鬧市中落漠行走,以蒙太奇剪接表現他不知何去何從,倒敘他在辦公室的無聊苦悶。有趣的是加進了他和女子郊遊的場景,以大自然的輕鬆歡快對比着鬧市的煩囂沉重。本片是何藩最早的實驗性劇情短片。

1966年、圍繞《學周》和《大影會》活動的影友石琪、金炳興、林年同年同、吳宇森、趙德克等在欣賞和評論之後再進一步要自主拍攝短片,何藩就成了我們的師友。他以《大都市 小人物》《習作之一》和《離》,向我們展示在很有限的製作條件下怎樣靈活運用技巧去抒情寫景,我和石琪其時是「發燒友」又是「初哥」,憑一股衝動、拿着借來的小影機未有足夠的凖備就投入拍攝,胡亂弄出了兩部8mm短片。從観摩何藩的「習作」又和他傾談,學到怎樣集中思考,用適切的電影語言去表現情和景。1967年底暴動平息後,我嘗試用16mm拍製《陰影》,就由石琪擔任攝影,之後得何藩幫忙剪接(我從旁學習)。主要場景是個女子受困於巨大的心理陰影無法衝出,也許是有意無意間受到他那幀名作《陰影》(女子站在牆邊巨大的陰影分割下)的感召。其時我任《學周》編輯。我們都喜愛歐洲「藝術片」,特別是法國新浪潮和意大利的費里尼、安東尼奧尼。何藩特愛費里尼,他的實驗性影片《習作之一》(1966)、《離》(1966)和《迷》(1970)的男主角就是費里尼式處於靈慾爭持間迷惘苦惱的角色,對白衣純潔少女的嚮往、但又抵受不住性感女子的誘惑。他也喜愛拍攝費里尼式漫遊、狂歡派對遇上的各色人物。靈與慾的爭持之後成為貫串着他所有商業影片的主題,而獵艷冶遊和狂歡派對以至酒池肉林的場面就一再出現於他的「艷色文藝片」中。

或者該交代一下1969-70年出現的獨立製作新形勢。由於強大的邵氏控制了電影市場,使得粵語片的市況江河日下,影人有不少提早退休或轉業電梘。有投資者找肯「犧牲色相」的二三線女星、用低成本開拍「艷情喜劇」試探市場,發覺竟然可以圖利。於是1970這一年接連出現了《得咗》《七擒七縱七色狼》《一代棍王》《三角圓床》《橫衝直撞七色狼》等「鹹濕喜劇」,狄娜、江丹、李紅等「艷星」冒現。其實裸露很少,賣點反而是猥瑣惹笑的情節。同期出現由駐港西人主導、全用本地人演出的色情片《舢舨》,則有女角傅儀造愛場面,又裸身跑過火車路軌,頗為聳動。

《迷》(與孫寶玲合導,1970年法國公映)(劇照由 REEL TO REEL INSTITUTE 提供)

另一端,學成歸來的唐書璇在美國集資、港台兩地拍攝的《董夫人》在多個國際電影節亮相大受贊賞,在港宣傳造勢多時、1970年終於公映了。這一年也傳出孫寶玲自資拍製、和何藩聯合導演的《迷》在康城展出的消息。

他畢生對藝術的追求,從早年的《迷》到晚年的《罌粟》,都像是處於虛幻飄渺之境。
羅卡

孫自言是受到唐書璇的先導,要拍部「藝術片」為港爭光,遂伙同何藩及一群藝術家以半專業方式拍製,並起用敢於赤裸的傅儀參演。影片的攝影、音樂、美術都相當講究,嘗試表現中西文化對冲的美學特色,創造崇尚自然的唯美意境。

《迷》(與孫寶玲合導,1970年法國公映)(劇照由 REEL TO REEL INSTITUTE 提供)

七十年代有說是「火紅的年代」,反建制的言論和社會行動隨着越戰的升級和文革的激化而沸騰,電影中的性與暴力表現隨着電檢的放寬而日見激烈,成為世界性青春文化/對抗性文化的重要部份,亦被利用成為市場競爭的熱銷點。李翰祥的風月片首領風騷,邵氏再闢出另一路「平價色情片」由呂奇作先鋒。何藩就在1972年由藝術片華麗轉身投入艷情片,拍出《血愛》,夫子自道自嘲藝術攝影不值錢,要生存就得投身拍艷照。同時跟隨潮流拍製了《春滿丹麥》《空中少爺》《長髮姑娘》《賣身》《戇哥哥》《初哥.初女.初夜情》這等攪混笑料和色情的「艷情喜劇」。和李翰祥的精於說故事又有大牌演出的風月片不同,限於條件不足,何藩沒有好的劇本和演員,無法在說故事上吸引人,因此重場面而輕情節,但攝影、美術、聲音方面用心設計,裸露和性愛場景特有美藝創意,亦以此作為賣點,影片票房都不俗,自是聲名鵲起成為「色情片名導」,但也成為心理的枷鎖。

1977-78年、一些電視新秀導演善於運用電影語言表現都市生活的緊張、迷惘與狂亂,形成電視新浪潮。我想這影響到何藩加緊試驗以性和暴力表達意義。比方1978年拍的《淫獸》因有不錯的艷情加兇殺原著故事,他力圖以怪異的造型結合離奇的敘事表現都市的陰暗恐怖,人的慾望病態高揚及其失落與懺悔,節奏氣氛和場面設計相當精采。

改編禁書的《浮》片不刻意賣弄,浮世而警世,藝術和思想境界都超出後來出現的《玉蒲團》系列片。這亦可視作何藩經歷諸般色相後一次深刻的反省。
羅卡

男主角最後精神崩潰用上複雜的視聴特效、華麗紛陳,只是結局生硬牽強,未免功虧一簣。何藩的七十年代可用「火紅」來形容,到八十年代「火候」充足,乃有佳作頻出。

何藩情色作品《我為卿狂》(1991)(劇照由名威影業有限公司提供)

1970年代末何藩家人移民美國,他在80年代初一度暫停拍片和家人共聚,但不到兩年又重出江湖,其後拍成的《花劫》《台北吾愛》《花女情狂》《心鎖》都各有特色,因未有選映,不細談了。但從《浮世風情繪》《我為卿狂》《罌粟》已可窺見其技藝趨於圓熟,創意依然凌厲。節目特刊中對此已有精到的評論,我不欲多言了,只補足幾句:改編禁書的《浮》片不刻意賣弄,浮世而警世,藝術和思想境界都超出後來出現的《玉蒲團》系列片。這亦可視作何藩經歷諸般色相後一次深刻的反省。

至於《我為卿狂》我認為是他讓人看到good sex 和bad sex, beautiful sex 和ugly sex 的分別。片中男主角和五個女子的愛/性關係為我們示範了當代都市人的性與愛,從勢利的、保守的,到隨便的、狂放的,亦有如葉玉卿所體現的理想化的女神的。影片沒有對每一種性/愛關係作出道德判決,但在美感層次上已分高下,我認為這正是本片微妙又有趣之處。《罌粟》在造型和敘事上的大膽實驗更是何藩前所未有的,而他畢生對藝術的追求,從早年的《迷》到晚年的《罌粟》,都像是處於虛幻飄渺之境。

何藩的電影可堪玩味的地方實有不少,今次只是淺嘗,已見其色相的多樣,形式的精巧。期待以後有機會在大銀幕上看到他更多的佳作。

(標題由編輯撰寫,原題:何藩色相:情色與形色。本文不代表藝文格物立場)

作者簡介|羅卡,資深電影文化工作者,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香港電影資料館節目策劃,退休後仍持續進行華語片的硏究和寫作。和何藩是深交,六十年代曾一同參與電影會活動及拍攝實驗電影。

「再現・重構——何藩的文藝艷色」電影放映
日期:22/10、23/10、24/10、3/11、6/11/2021
地點:(10月)百老匯電影中心/(11月)中環大館賽馬會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