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廣隆.評十年奪獎】政治真的綁架了專業?也談中外最佳電影

撰文: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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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秀的電影自會在歷史上留下名字,有時是因為其時代意義,有時是因為美學價值,兩者兼善自是完美,但偏重了一方,不代表就是盲目。
陳廣隆

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關鍵字,是求「變」。變革,從來都不容易,今次有「小變」,例如:

邀得劉青雲當典禮司儀
事前在網絡上比過往更豐富更親民的各式宣傳

有「新變」,像是:

頒獎典禮幕後新加入的年輕編導
強調新演員力量的頒獎嘉賓選擇、
聚集多位不同年代的童星齊頒獎的那精彩時刻

也有「不變」:

某些頒獎嘉賓「柴娃娃」、「圍威喂」的態度,不願意認真綵排的習慣,愛爆肚卻又多甩漏的情況,十年不變。
先不論製作團隊的台詞寫得好不好,總是在強調「因為大會要求我才要說」、「哎呀又在催我要快說完了」,其實是很不尊重的態度。

然而各界最看重的「大變」,還是被中國政府封殺的《十年》能否奪得最佳電影,與及其帶出來的意義吧。

即使不談《十年》,今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還是有不少可觀之處。

不讓《十年》淹蓋的頒獎禮可觀之處

李麗華的終生成就、周永光的專業精神,都值得一再表揚;黃家正以琴音向上年度去世的業界人士致敬,那份長長的名單,令人無限惋惜。

《五個小孩的校長》本是勵志小品,但故事真實感人,票房屢創新高,甚至帶動有心人資助幼稚園(這是正面的現實之變),即使在典禮中顆粒無收,其實已是大贏家;《智取威虎山》重拍紅色經典,調皮地取笑樣板戲、巧妙地編寫臥底片(在創作思維上求變),縱使不受香港觀眾垂青,但成功以超凡技藝折服內地,對不少在大陸掙扎創作的本地電影人,也可算是示範。

《踏血尋梅》以甚為文藝的手法編寫、拍攝凶殺案,不重查案過程,強調心理描寫,甚為破格,是近年少見的處理,不欲因循守舊,不求討好觀眾,則又是另一種「變」——不空談大格局,銳意細膩精緻,勇於用新演員(及幕後),也許才是香港電影未來靈活尋隙、繼續發展的方向。

白只笑言今次得獎就像得到家人的鼓勵。(符祥定攝)

藝術創作「堅持」是關鍵 需勇氣與意志

凡是比賽競勝,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也不會所有人都認同。白只贏最佳男配角,幾乎毫無懸念,最終影片橫掃四大演員獎項,破了歷屆紀錄,是驚喜還是驚奇,卻是見仁見智了。《踏血尋梅》未能連奪最佳導演和電影,不少影迷感到不值,然而得到幾位好演員傾力演繹故事的翁子光奪最佳編劇、奇招百出技藝精熟的徐克贏最佳導演、清新脫俗在感傷中見曙光的《差一點我們會飛》成為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也可說是皆大歡喜,也認可了創作者們在各領域的堅持。不論是什麼類型的藝術創作,「堅持」總是關鍵,要變革,更需要堅持的勇氣與意志吧。

那麼,《十年》贏得最佳電影,如此「大變」,我們又該如何看待?爾冬陞在頒獎前的感言也許已是最佳的評論:

年輕編劇問我頒獎禮上能否提《十年》。我說,羅斯福總統說過,我們唯一需要恐懼的事,是恐懼本身。
爾冬陞

時代意義 電影的核心價值

《十年》的政治信息,相信毋須筆者多言,單是北京的封殺,已是最有力的「認證」。有趣的是輿論的反應。社交網站一片洗版,是意料中事,某類定型的意見立即現身,也不足怪,例如批評「港豬歡呼讚好過後繼續昏睡不願站出來奮勇抗爭」的行動派,又或擔憂「香港已淪為凡事只以政治表態為先立場決定一切」的文化人,未來數日也必各有論述,各種聲音沸沸揚揚。至於建制派或反對者,當然不會沉默,像林建岳已率先表態,批評《十年》「不具備最佳電影的質素。《十年》成為最佳電影對電影人來說不公平,是政治綁架了專業,將電影評獎活動政治化了」。

林建岳這句話其實引伸出許多議題,實在很值得討論。何謂「將電影評獎活動政治化」呢?政治取態本來就與美學創見密不可分,而電影頒獎禮一直是作政治宣言的舞台,無分東西南北,有時也未必牽涉具體的時事,至少,例如「勇銳」和「保守」,即是永恆在拉鋸對壘的藝術/政治價值。優秀的電影自會在歷史上留下名字,有時是因為其時代意義,有時是因為美學價值,兩者兼善自是完美,但偏重了一方,不代表就是盲目。

康城當年頒《華氏911》最佳電影 美學水平也不高

舉例說,2004年康城影展,《華氏911》(Fahrenheit 9/11)贏得金棕櫚最佳電影獎,現在重看,其「美學水平」,未必就比同年競賽的《2046》、《原罪犯》(Oldboy)、《夏夜迷情》(Tropical Malady)等等作品為高,而導演米高摩亞(Michael Moore)的編導手法,當然有其幽默辛辣的過人之處,但論「批判視野」,也不見得有多深入、獨到、全面,如沈旭暉即謂其「偷換概念以傳道」,「難以超越政黨政治的框框」,當年反對者鞭撻的力度,肯定更大於《十年》。

《華氏911》當年得獎,今天猶有爭議(不論是美學上的,還是針對評審主席的取態),但論影片的時代意義,即使是當年的反對者也不能不承認吧。「時代意義」這四個字很難定義,但那種力量,就是平素少接觸藝術的人,也能感受到的。《十年》是政治電影,是香港過往極少見的題材,製作資源有限(現在竟有聲音說創作者「偷懶」),但眾人無懼打壓(如果一直有留意各個媒體訪談,知道他們的犧牲,就不會輕率說創作者們「投機」),終至公眾放映遍地開花,這樣的「突破」,不單是政治上的抗爭,也自有其美學上的價值。

《十年》的監製、導演和游學修(右一)等演員一同為獲獎發表感言,並指在香港接受訪問要說廣東話。(符祥定攝)

最佳電影的「質素」到底是什麼?有多少獎項提名,影片是否賣座,當然不是重點(票房大收的《葉問 3》確實拍得比前兩集好,但也談不上多大突破);單是真心誠意,也不見得可稱最佳(《五個小孩的校長》感動人心,誠意可嘉,藝術造詣其實平平)。《十年》面世以來,從政治寓言角度評論者不少,借影片發表政治感言者更多;支持者以外,批評影片政治想像不足、內容膚淺的,也不在少數,其中缺點,創作者們也一直謙虛坦承,可是一如上述,影片帶出來的政治討論(覆蓋面包括語言、保育、選舉、黨爭、抗命、教育等),已是功德無量。一部能引起如此廣泛討論的香港電影,無論是否最佳,已足以令各界反思其反映的現象了。

以傳統標準評 《十年》也不遜色

回過頭說,如果說要重視(傳統的)美學價值,或曰最佳電影必須從整體去看,《十年》其實也不遜色。不少人認為影片製作粗糙,只是學生作品水平,此種論調往往沒有足夠論據支持。

是的,《十年》五部短片,水準無疑頗為參差,《方言》最弱,但《冬蟬》詩意的灰暗格調、《自焚者》的偽紀錄片手法,都不是容易處理的,縱有不足,其大膽求新之處,也比許多主流大片的公式做法更值得討論。至於筆者最欣賞的《浮瓜》,其工整穩當,實在比許多新舊主流導演出色(試細想導演如何以有限的資源與篇幅,嘗試政治驚慄題材,當中還透露了對江湖草民與少數族裔的關注,美學上也可留意其畫面構圖、敘事節奏,包括他怎樣利用課室的空間和樓層的高低敘事,與及怎樣保留懸念),真要批評《十年》者,不妨待影碟推出後,仔細再看幾遍,一起逐點逐點討論。

年前《打擂台》奪最佳電影 技藝平平卻爭議少

這當然不是說《十年》美學上有多突出,但當年整體技藝平平的《打擂台》(2010)奪得最佳電影(同樣是贏徐克,又贏《葉問》),爭議聲倒沒那麼大,因為當時大家都明白是要嘉許新人,也認同影片在講香港的情況,勉勵大家打好逆境波;那麼比《打擂台》更勇銳、更顛覆,時代意義更重要、更強烈的《十年》,難道不是更實至名歸嗎?

是的,一部電影,未必能扭轉大眾的思想——正如春夏得獎,網上就有聲音說不認識她是誰(不少觀眾沒看過《踏血尋梅》,誠為憾事),有的更狹隘地攻擊她的內地演員身份;《十年》獲獎,有份上台的陳彼得,亦沒有多少人關注;至於獨立電影之路,也是依然崎嶇。可是時代在變,一如文首提到的關鍵字,《十年》只是開端,無論是政治討論上、創作方式上、對業界的衝擊上,香港電影必須不斷求「變」,願一切為時未晚,香港未來十年更勝《十年》。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