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大島渚文集】冷靜與熱情之間 是《我被封殺的抒情》

撰文: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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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島渚電影中,感傷,又或者是個人私密感情的流露,並不是容易找到的東西。看《我被封殺的抒情》一書,就像找到一條幽徑,從另一個方向去接近大島渚的作品體系。誰想到這個意志激昂、影像凌厲的電影革命旗手,背後也有溫婉與哀愁的細密感觸?
安娜
坊間「世界禁片名單」林林總總,大島渚的《感官世界》(愛のコリーダ)幾乎鐵定佔據三甲位置。(《感官世界》電影劇照)

坊間「世界禁片名單」林林總總,大島渚的《感官世界》(愛のコリーダ)幾乎鐵定佔據三甲位置。

《感官世界》重塑日本 1930 年代轟動一時的「阿部定事件」,毫不避諱地,將旅館女僕阿部定與旅館主人吉藏瘋戀及沉溺性愛的畫面搬上銀幕。最後阿部定勒死吉藏,並割下陽具的一幕,更是大膽直接得教人嘩然色變。

自《感官世界》面世之後,大島渚更難與「反叛」、「挑釁」、「偏執」、「激烈」等形容詞脫勾。甚或有些不大認識大島渚的觀眾,在看過《感官世界》之後,只會認為他是「變態」。

有一次,一股意想不到的激烈情感湧上心頭。 <br><br> 為了完成《感官世界》的剪輯工作,我來到巴黎。在坐車從剪輯室回家的路上,我突然迷了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隔着塞納河,高大的艾菲爾鐵塔出現在我眼前,可以說是它突然闖進了我的眼簾……我曾經將邂逅這樣的風景作為我人生的終極目標,強烈的傷感湧上心頭。
大島渚
《感官世界》重塑日本 1930 年代轟動一時的「阿部定事件」(Wikimedia Commons)

這一小段文字,來自大島渚一篇短小散文〈我被封殺的抒情〉(わが封殺せしリリシズム),收錄在 2011 年出版的同名大島渚文集中。此書最近由內地新星出版社推出了中譯本。

這篇散文,沒有提供什麼新角度讓我們去解讀《感官世界》(或其他大島渚的電影),但它卻讓我們瞥見那個日夜處理裸體、呻吟、情慾,與死亡夾纏不清的大島渚,在工作室外,竟有剎那感傷的一面。

在大島渚電影中,感傷,又或者是個人私密感情的流露,並不是容易找到的東西。看《我被封殺的抒情》一書,就像找到一條幽徑,從另一個方向去接近大島渚的作品體系。誰想到這個意志激昂、影像凌厲的電影革命旗手,背後也有溫婉與哀愁的細密感觸?

作品冷靜抽離 有誰知道大島渚背後的哀愁?

朋友馮慶強談起大島渚時曾說過,他的電影雖是「好看」,但這種「好看」絕對不令人感到愉悅。而且,縱然大島渚的電影有多精彩,那種觀影經驗,總是教人疲累。這個評斷,放在許多大島渚電影裏,都相當適切。

大島渚的電影多由特定概念或議題出發,着重階級、權力關係、社會政經結構。由片廠時期,1959 年《愛與希望之街》(愛と希望の街)尖銳描寫資產階級與低下層交往,1960 年《日本的夜與霧》(日本の夜と霧)紛陳多種政治取態,到獨立製作時期,1968 年的《絞死刑》以荒誕筆觸剖析死刑制度,1972 年《夏之妹》(夏の妹)以少女血親之謎,諷喻日本與沖繩的統獨問題,都猶如以影像來呈現複雜深邃的思辯。

大島渚理論立場鮮明、長於論理評析的特點,亦可見於《我被封殺的抒情》裏數篇談論日本電影人的文章——包括導演今井正、增村保造,演員高峰秀子、仲代達矢、山本富士子。部分文章寫於他尚在擔任副導演的時候,但當時大島渚已有非常確切的觀念,覺得要寫出能夠直視現狀、勇敢改變外在環境的人物角色,日本影壇才能有積極新氣象。

大島渚的電影多由特定概念或議題出發,着重階級、權力關係、社會政經結構,猶如以影像來呈現複雜深邃的思辯。(《日本的夜與霧》、《絞死刑》電影劇照)

不過,理性、冷靜、抽離的分析論述,並不是大島渚電影的全部。

從另一角度看,他的電影總不乏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矛盾與衝突。被剝削、遏制的個體,到最後往往只能夠透過暴烈、反常、帶毀滅性的情緒去表現自己。例如《感官世界》裏,吉藏與阿部定完全摒棄現實,投入性與愛的世界,就是對一個高度鉗制個人自主的社會——軍國統治下的日本——最激烈、最極致的反抗。

幼時經歷 塑造愛恨分明的大師

大島渚這種或冷或熱、傾向極端的個性,在《我被封殺的抒情》一書中,也可找到端倪。

開卷那篇個人自述——〈我的思索,我的環境〉,大島渚提到幼時家中接連遭逢喪事,當門牌變成他的名字時,他才 6 歲:

這種事顯然使我成了一個反常的孩子。我不僅克制着悲傷,還要壓抑其他所有情感,只對公共性的是非做出反應……對我來說,圍繞我的世界一開始就是邪惡的。但將這種事說出口,就好像是出於私情,我對此十分討厭。我應該是不帶任何感情地面對這個世界的。現在我電影中的少年們也常是不帶任何感情的,原因就在這裏。 <br><br> 世界打一開始就是邪惡的。為了將我從這種想法中拯救出來,就必須有人証明有什麼東西不是邪惡的,或許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愛」。因此一般來說,我不認可人的存在本身,只認可愛我的人或我愛的人。所以,我的愛常常是熱愛。這種愛的方式也許既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其他許多人。但是,或許只有通過與其他人進行愛的交流,我才能活到今天。
大島渚
大島渚文集《我被封殺的抒情》的中譯本。(網上圖片)

一吻化作溫柔 導演感性一面終得展現

大島渚突破那極端世界觀的契機,我以為會是 1983 年的《戰場上的快樂聖誕》(戦場のメリークリスマス)。

此片當然也有一些複雜深邃的思辯,例如探討戰爭中,敵對雙方能否打破文化、立場差異,互相溝通,和對比日軍軍人生活與英國校園生活的共同壓抑。

不過大衛寶兒親吻坂本龍一臉頰一幕,展現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柔,以及持久關懷相處的可能性。大島渚的電影,從未有過如此溫暖感人的一刻。

《我被封殺的抒情》收有多篇訃文,回頭再看,這文集展現了大島渚在銀幕上抹殺了的那感性愁懷、率真有情的一面。隨着他的創作生涯成長變化,我們才看到那些苦惱的感情,如何逐寸逐寸地,添補在他的作品裏。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