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天凱:希望美國不會荒唐到認為「每隻餃子都藏有監視晶片」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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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來,「修昔底德陷阱」成為探討中美關係時的一個常見術語,其對應的現實是中美雙邊關係複雜多變,尤其是美方,在競爭的同時期待兩國「負責任地管控競爭」,既要築起「小院高牆」,又不得不與中國在眾多領域依存合作,體現在行為上,如一邊擴大制裁名單,一邊安排高級官員訪華。

中美互動如何擺脫一些思維困境?即將到來的美國大選又將給中美關係增添哪些不確定性?近日,中國前駐美大使崔天凱、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修昔底德陷阱」提出者艾利森(Graham Allison)、「北京對話」聯合創始人李世默,在北京進行了一場有關中美關係的深度對話。

李世默:中美兩國正在進行非常激烈且全方位的競爭。艾利森,你創造了一個人人都在使用的術語——「修昔底德陷阱」,習近平主席在10月會見美國參議院代表團時也用了這個詞。我們陷入「修昔底德陷阱」了嗎?還是在擺脫「修昔底德陷阱」?

艾利森:謝謝你。我於2012年在《金融時報》上提出「修昔底德陷阱」後,很多人引用,但習近平是第一個引用這一概念的大國領導人。他認為中美之間爆發戰爭並非必然,我非常同意。實際上,我們有必要擺脫「修昔底德陷阱」。正如一名中方官員向我解釋的,習近平呼籲建立新型大國關係,是因為中國知道,舊的大國關係模式經常演變為我所描述的競爭關係。

崔天凱早前與美國哈佛大學教授艾利森(Graham Allison)、李世默,在北京進行了一場有關中美關係的深度對話。(微信公眾號)

在過去500年間,我們看到了16次「修昔底德陷阱」,其中12次以戰爭告終,4次沒有爆發戰爭。因此,戰爭是可避免的,但總體風險也很高。我們現在重視中美關係中的「修昔底德陷阱」風險,是因為歷史提醒我們,這種挑戰有嚴峻性。因此,如果一切照舊,外交照舊,就會導致歷史重現;如果中美真的發生戰爭,對兩國來說都將是災難性的。我們必須做得更多且更好。

李世默:如果修昔底德看到中美關係現狀,且願意幫助我們避免戰爭,他會給美國和中國分別提出什麼建議?

艾利森:他會認為,現在發生的一切都符合劇本,中國的表現符合傳統新興大國的樣子,美國的表現符合傳統守成強國的樣子,雙方正在加速朝着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衝突的方向發展。我曾於2017年在《註定一戰》這本書中寫道,中美關係可能「沒有最糟只有更糟」;當然,這是假設雙邊關係按照當前軌跡繼續發展。

有趣的是,修昔底德提到,他曾試圖分析雅典和斯巴達競爭的過程,以便瞭解雙方所犯的錯誤,能夠讓未來的政治家做得更好。

面對中美矛盾,我認為習近平和拜登都一直在努力解決問題,但這充滿複雜性。中美一方面經歷着歷史上最激烈的競爭,但同時又在很多方面存在利益關係,需要互相合作才能確保自己的生存。這兩個方面將中美關係朝着相反的方向拉扯。因此,對於具有戰略想像力的領導人來說,如何為這一矛盾關係制定管理框架是具有挑戰性的。這正是習近平和拜登在三藩市試圖做的事情,我認為他們的第一步做得很好。

艾利森認為,習近平和拜登都一直在努力解決問題,避免「修昔底德陷阱」,惟這充滿複雜性。(Getty)

崔天凱:如果修昔底德今天還活着,他應該不希望看到人類沒有吸取歷史教訓,總是一次又一次地犯同樣的錯誤。不過,我們正在做出努力,例如,兩國元首在峇里島和三藩市舉行了建設性的會晤,他們彼此保持着密切的溝通。此外,高級官員們也在相互溝通。也許我們仍然沒有達成很多共識,但雙方都越來越願意更多瞭解對方,試圖更好地理解對方的戰略意圖。希望我們能繼續向前推進。我始終認為,擺脫或避開「修昔底德陷阱」的最好辦法就是走出一條新路。

李世默:多年來,我一直往返於中美兩國之間。前幾年,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在國會上說,美國與中國正在進行全社會的競爭,我當時感到震驚。但經過最近幾年,我認為他說的對,事實就是如此,這一思維也蔓延到了中國。

當下,即使是過去只追求利潤而不關心政治的企業家,現在也無時無刻不在考慮中美競爭。我們如何擺脫這一狀況?光是通過兩國領導人對話,是無法解決困境的。

艾利森:我再次強調中美關係存在無法回避的複雜性。兩國為了各自的生存都必須避免一場可能演變成核戰爭的大戰。我們能否生存下去,取決於雙方的合作,這應該是非常強大的合作推動力。當然,還有氣候問題,我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生物圈中,任何一個國家的溫室氣體排放都可能使彼此無法居住。我們的金融體系、經濟體系關係很緊密,民間來往也很多。因此,合作是非常必要的。

李世默指中國生產最便宜的電動汽車,但歐美的態度似乎是「我們寧可不解決氣候問題,也不買中國產品」。(Getty)

接下來的問題是,兩國政府能否找到一種可以將合作具體化的戰略思維:一方面,中美之間存在高度的不信任和甚至敵對性認知;另一方面,中國的貢獻也很突出,如去年太陽能電池板裝機量超過美國25年來的裝機總量,從而大幅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這創造了更適合生存的氣候環境,我認為這是件好事。因此,我們需要妥善處理這一複雜性。

李世默:不幸的是,最壞的結局有時會發生,雙方同歸於盡。你提出的氣候問題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們生產最便宜的太陽能設備和電動汽車,然而歐美的態度似乎是「我們寧可不解決氣候問題,也不買中國產品」。

艾利森:前美國總統氣候問題特使克里(John Kerry)會優先考慮氣候問題,但美國汽車工人聯合會(UAW)會優先考慮美國生產商的利益,因為他們的成員可能面臨失業。美國政治如何平衡這兩方面的考慮,取決於這一行業的政治重要性,以及工會的相對重要性。

過去30年間,兩國產業對比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以前中國製造業微乎其微,現在變成了所有大規模製造產品的第一生產國。美國正在經歷較為痛苦的調整,尤其是這一調整對鄉鎮造成巨大影響。

崔天凱:我看到,美國政府嘴上說的跟實際行動之間存在很大矛盾。有時我真的很困惑,不知道哪一邊才是真實的。

前美國總統氣候問題特使克里(John Kerry)會優先考慮氣候問題,然而美國國內也要顧及美國生產商的利益。(Getty)

例如,我們都同意應該在氣候變化問題上開展合作,因為這是一個全球性問題,但與此同時,這麼多家中國公司受到美國制裁,大概有1500家左右,其中很多是從事綠色經濟的公司。美方這樣做,導致新技術、新產品很可能被放到所謂的「小院高牆」裏。但是,應對氣候變化,僅靠發表政策聲明是不夠的,必須讓整個社會攜起手來,要有企業界的參與。然而,中國許多大公司都受到制裁,它們怎麼可能參與到這一合作中來呢?

艾利森:目前在美國安裝的太陽能電池板,有75%是中國製造的。這是因為中國的太陽能電池板品質更好,成本也更低。然而,我認為新能源車的問題尤為複雜,因為汽車行業是美國人較為看重的,並且,這與美國汽車工人聯合會利益相關,而它是民主黨政治支柱之一。

崔天凱:我認為你說的沒錯,這是我們需要注意的另一層面。雖然應對氣候變化、產業升級,推動綠色經濟是為了全球所有人的整體利益,但是,一些人、一些群體所付出的代價很可能相對更高。我們必須更公平地分擔成本和分享收益。

艾利森:有一次,我和你談到這個問題,你指出,在自由貿易體系下,各方都能買到更廉價、優質的產品,這對任何消費者都是好的。但對某些製造群體而言,不是這樣。比如俄亥俄州的鋼鐵工人,他們在國際鋼鐵市場落伍了,只能以不可持續的低價生產鋼鐵,可能無法參與競爭。

我認為,貿易在全球範圍內如此迅速和廣泛地拓展是一件好事。但與此同時,我們應該預料到,利益受損的群體會產生更大的反彈。因此,在如何對他們進行補償方面,需要有更多的想像力。

美國目前安裝的太陽能電池板有75%是中國製造的,因中國的太陽能電池板品質更好,成本也更低。(Getty)

崔天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中國人總是強調,我們不應該把一切都寄託於市場。中國式現代化的目標之一就是共同富裕、共用繁榮。我們密切關注所有潛在負面影響。但是,我們仍然不應該被「中國恐懼症」所誤導。當美國的一些高級官員說,不應該讓中國的電動汽車出現在美國街道上時,令我很震驚。她還聲稱中國可能會以某種方式把全部300萬輛電動汽車同時熄火,好像「瞬息全宇宙」。

我沒想到高級別官員會說出這樣的蠢話。希望他們不要變得更荒唐。我有點擔心,有一天他們會警告人們不要去美國的中餐館,聲稱每隻餃子裡都可能有晶片,它們會監視每個美國人。

艾利森:中餐是我的最愛,那我全身都有晶片咯。

崔天凱:希望人們不會如此瘋狂。

李世默:如果我們能做出這麼高級的晶片就好了。

崔天凱:如果中國真能做出這麼高級的晶片,倒是可以有更好的用途,而不會用來去監控誰。

本文節錄自《崔天凱、格雷厄姆·艾利森、李世默:中美“大碰撞”如何化危為機》,並獲《觀察者網》授權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