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哲研究所|日本暑期檔二戰電影觀察:反戰與反戰敗的最大公約數
來稿作者:李冠儒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日本依然有不少人將其稱之為「終戰80周年」。也因此,日本的暑期檔電影除了有《鬼滅之刃》劇場版外,其實還有多部「二戰片」。它們歌頌和平,但只聚焦於太平洋戰爭而非侵略戰爭,而且側重強調「原爆」及「受害」。這些電影是反戰與「反戰敗」的「最大公約數」,也從側面反映了中日關係的變化。
主流略過「侵略」及「加害」
日本暑期檔有五部與太平洋戰爭相關的電影。《長崎——閃光的影子》(長崎 閃光の影で)已於7月25日起在長崎先行公映,並於8月1日起在全日公映。講述1945年8月9日長崎市遭到原子彈轟炸的故事,根據曾經拯救傷患的日本紅十字會護士們在「原爆」35年周年所寫的手記所改編。在電影中,長崎的護理學學生奮力幫助「被原爆者」,流露了她們面對死亡及生不如死的傷痛、日以繼夜地工作的壓力、眼看病患被救活後又死去的茫然。
有看過《長崎——閃光的影子》的中國觀眾評論,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少女的男友一臉平靜甚至有些欣慰地宣告日本投降的消息:「一切都結束了,我們走吧!」隨即拉起了少女的手,可是少女憤怒地回應:「我們戰敗了啊!你怎麼可以這麼心平氣和!我們敗了啊!」少年卻道:「但這場戰爭是我們發動的,現在終於結束了。」該名中國觀眾因此評價,電影同時兼顧了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加害」與「被害」的雙重身份。
《在這個世界的角落》(この世界の片隅に)曾於2016年上映,目前正在重映。它改編自日本漫畫家河野史代的同名漫畫,以「二戰」末期的廣島為舞台,講述女主人公小鈴嫁到住在海軍軍港「吳市」的婆家後,屢次經歷空襲、拼命生存、積極面對生活的平民故事。它沒有特別強調反戰思想,但有不少觀眾認為它以平淡的描寫,突顯戰爭的無常讓人民苦不堪言,所以本身就有一定的反戰色彩。
由銷量過百萬的小說改編的《在那開滿花的山丘,我想見到妳》(あの花が咲く丘で、君とまた出会えたら),側重描寫太平洋戰爭末期的日本青年。電影的女主角——高中女生百合認為父親跳入河中拯救小孩後犧牲導致一家陷入貧困是「父親失格」而非「英雄」,她因而與母親吵架、離家並睡在防空洞中,醒來後發現自己置身於1945年日本戰敗前的時空,並遇見了男主角——「神風敢死隊」(特攻隊)的青年隊員彰,及後發展成為戀愛關係。百合重視與特攻隊隊員的友誼,向他們「洩露天機」,直指他們赴死也改變不了日本的敗局,但多數隊員都沒有放棄國家,最後還是坐上了戰機。該電影曾於2023年上映,目前再映可能是為2026年的續集預熱。有台灣觀眾認為,電影是在「因為會戰敗,所以不要犧牲」的前提下傳播反戰意念,以及「生命比為國捐軀更重要」的價值觀,「因此最後不論是被感性的理解成『反戰』,還是理性的理解為『反戰敗』,似乎都有其道理。」
6月13日在沖繩上映、7月25日在全日公映的《樹上的軍隊》(木の上の軍隊)頗具名氣,因為早有同名的、真人真事改編的舞台劇。創作背景是「盟軍」利用「跳島」作戰(注:加速進逼日本本土、結束戰爭並減少損失,例如利用沖繩作為進攻日本本土的跳板,策略性跳過亞太地區某些日軍佔領島嶼的戰術)對付日本,進攻了伊江島並遭日軍抵抗。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可在友軍死絕的情況下還有兩名不知情的、一新一老日本兵照舊在島上的叢林「抵抗」美軍,還潛伏了整整兩年。電影中,新老兵藏身於榕樹上,物資缺乏,又因價值觀衝突,偶爾爆發矛盾,又逐漸相互感化,最終和解。有日本觀眾說,電影直面「為生存必須在戰爭中殺人」的矛盾,讓大家思考必須捨身守護的到底是什麼。
8月15日——日本投降日上映的《雪風》所描繪的是太平洋戰爭時期,日本驅逐艦「雪風」的故事。雪風是舊日本帝國海軍陽炎級驅逐艦8番艦,被稱為「奇蹟的驅逐艦」,它參與過整整16次以上作戰却幾乎毫髮無傷,也參加了很多救援行動,在戰爭那刻也沒有被擊沉。電影預告片聚焦於雪風號成員在戰爭中不斷拯救落水日本軍人回國的身姿。
日本瀰漫「謝罪疲勞」氣氛
這些電影固然說不上是「反華」或「支持戰爭」。但若仔細分析,當中普遍也看不見中國人民的影子。所選的題材要不是太平洋戰爭背景下與美國人為主的敵人作戰的日軍(《樹上的軍隊》、《雪風》及《在那開滿花的山丘,我想見到妳》);要不就是「原爆」的災難及受害者的視角(《長崎——閃光的影子》、《在這個世界的角落》)。雖說這不是不值得關注的課題,可明顯是跳過了「侵略」及「加害」的部分。中國經常在外交場合要求日本對以往侵略罪行進行反思,但從這些日本電影來看,顯然是事與願違。
電影主題若涉及日軍二戰期間的侵略及加害行為,就必然涉及中、韓、東南亞多國,也就不免涉及謝罪。日本迴避「謝罪」議題的做法有其歷史淵源,當下則瀰漫着一種「謝罪疲勞論」的氛圍。其遠因是日本左翼的「安保鬥爭」被打壓後失利,左派無法阻止日美捆綁後也逐漸衰落,只是說在中日蜜月期間中國政府普遍支持日本的左派、親華派,但如今蜜月期已過。近因則是「村山談話」被淡忘,1995年8月15日——50周年紀念日上村山富市以時任日本內閣總理大臣名義發表了談話,並明確承認戰爭罪行及慰安婦問題等。此外,彼時日方對華也持續提供大量對外援助(例如ODA)。但後來,「友華派」認為自己的努力及對華的援助沒有得到中國政府充分承認,而繼任的首相們又普遍對「村山談話」有所保留。於是許多「左派」、「友華派」淡出政治舞台,加上日本和中國失去互信與共同目標,因此,在「參政黨」等排外黨抬頭及擁抱「中國威脅論」的今天,反省侵略戰爭的「加害」論調在日本成了「非主流」,主流則是在不觸碰加害議題下播撒「反戰」思想。
結果,日本主流只將個體——駐守沖繩的軍人、參加敢死隊的青年等塑造成太平洋戰爭的受害者,迴避了日軍在中國等地的「加害」行為。儘管左派意識到電影主題不是謝罪,但依然肯定其反戰色彩;而那些相信美國才是破壞和平的罪魁禍首的右翼,也不會覺得被冒犯。這些二戰電影的敘事可謂「左右逢源」,反映了日本二戰史觀的「最大公約數」。
「最大公約數」鼓勵避重就輕
「最大公約數」鼓勵避重就輕。筆者最近參加的一個中日青年和平交流活動時,發現有日方代表堅持主張:為避免中日代表發生衝突,應該只談和平不談戰爭。然而,不研究戰爭及衝突的起因,從何締造可持續的和平呢?追本溯源,國際關係這個學科被創立的初衷就是要防止規模戰爭,「戰爭」與「和平」是一體兩面。《長崎——閃光的影子》中既強調是日本先發動戰爭,同時強調日本人「加害」及「被害」二重身份,這是較為全面的和平觀。可是,除它以外,儘管絕大部分日本二戰電影或多或少都有呼籲大家重視和平的元素,但沒有細想「和平」背後亦有「反戰」與「反戰敗」之分,也就沒有鼓勵觀眾思考為什麼日本會發動戰爭。
日本官方近年也傾向將日本民間及各級政府與反戰宣傳及「原爆」捆綁,鮮有提及對殖民地的加害行為,相當於鼓勵大家模糊「反戰」及「反戰敗」的邊界,所以中國外交部鮮有表明中方在意石破茂的表態。未來,中日雙方若不能重新探討戰爭責任及戰後補償問題的話,恐怕依然會陷入謝罪疲勞及要求謝罪的循環之中。
最後,讀者若對日本的「加害」與「被害」觀感興趣,筆者強烈推薦大家對照閱讀John Dowler的Embracing Defeat: Japan in the Wake of World War II (《擁抱戰敗》),以及已故中國著名歷史學家、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原所長步平的著作《跨越戰後》。
作者李冠儒是思哲研究所青年事務教育總監。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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