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宏福苑公園被剷去 人文關懷何處安放?

撰文:01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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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稿作者:譚永昌

12月中旬,大埔宏福苑中央公園的經典鐵滑梯、毛毛蟲爬行架、旋轉高滑梯在毫無預警下被清拆。這些陪伴無數家庭成長的遊樂設施,在11月底那場奪走至少161條人命的五級大火中完好無缺,清拆行動自然令人不解。

據了解,因為工程需要空間讓吊臂車進出、堆放拆除的雜物,清拆是為了方便移除宏昌閣、宏泰閣、宏新閣被燒毀的外牆棚架。清拆公園確實有技術理由,但筆者的問題很簡單:在決策過程中,有沒有人問過「能否有其他方案保留公園」?有諮詢任何持份者嗎?技術考量是否可以完全壓倒社區情感?

這個清拆決定已經引起社會輿論反彈,一座災後公園的消失,反映了香港施政、規劃和決策的深刻問題——人文關懷永遠缺席。

一夜刪去共同回憶
人文關懷永遠缺席

該處設施是宏福苑許多街坊的共同記憶。經典的鐵皮滑梯、旋轉高滑梯、不鏽鋼毛毛蟲爬行架,不僅曾被電影取景,亦是現代屋苑少見的設計。對很多街坊而言,除了一件件官僚眼中的冰冷設施,是孩子成長的見證、鄰里閒聊的場所,社區認同的載體,在許多街坊的日常中佔一席位。

歷史學家Pierre Nora提出「記憶所繫之處」概念,指出某些空間、物件或儀式,經由人類或時間轉變,會成為一個社群的象徵性遺產。當一個空間承載了社群的共同記憶,它就不再只是物理空間,而是社群身份認同的錨點。當這個空間被清除,記憶也被連根拔起,清除物理空間,同時是清除了社群身份認同。

對比國際經驗,我們會發現災後記憶保存的重要性早已被認知。日本東日本大地震後,文化資產搶救被視為地區「精神重心」的重建,因為災難記憶的保存物件能撫慰災民的心靈。即使是「二戰」後85%建築被摧毀的華沙老城,波蘭人民仍即便經濟困窘,搜集戰前圖紙資料、照片、殘骸遺構,努力恢復戰前樣子的老城。

反觀香港,規劃思維似乎只看效率,不問情感價值。當一個社區的記憶場所被抹去,居民失去的不只是冰冷的設施,而是確認曾共同生活過的證明。災後重建不應只是拆舊建新,加速處理壓倒一切,「在記憶中重生」會不會是其中一個答案呢?

災民還沒走出創傷
就經歷第二次失去

截至12月中旬,災民共三千多人已入住過渡性房屋或房協單位,政府推出「守望.同行」災後支援計劃,提供為期一年的免費哀傷善別及心理輔導服務,精神健康諮詢委員會設立情緒支援熱線,社聯全力動員社會資源支援。

但當心理輔導一邊在進行,一個承載社區記憶的公共空間卻被一邊剷走,社會矛盾的產生不難理解。作為受影響居民的當事人,完全沒有參與公園去留的決策。因為方便施工而快速清拆,是一個可以被理解的理由,但一眾決策人士中,有那麼一刻想過,清拆對災民意味着什麼嗎?

有災後心理學研究提到,熟悉的公共空間能提供災民「日常感」和「連續性」,幫助創傷群體重建生活秩序。宏福苑中央公園本應可以成為居民災後相互支持的聚集地,或許能成為他們確認「我們還在這裏」的證明,卻被突然剷走。

這就是一種雙重「剝奪」,第一次剝奪是火災奪走家園和親人,不可抗力的災難。但第二次剝奪是清拆奪走最後的完好記憶,是可以避免的人為決策。更殘酷的是第二次剝奪,因為它發生在災民最脆弱的時刻,而且完全可以避免。這不是在幫助他們走出創傷,而是反其道而行。

災後決策更需謹慎
不能漠視人文價值

距離災情完結還有一段距離,我們需要一套思想和制度,確保往後的災後決策不只考慮工程效率,更要納入人文關懷。

不同居民的情感需求或許不同,如有人視之公園為珍貴記憶,有人只想盡快忘記創傷。正因如此,決策前的諮詢和討論更為重要,讓不同聲音都能被聽見,而非家長式、單方面決定。

無論是往後重置災民、重建社區,都有一套公共空間評估機制,由專業團隊(如規劃師、社工、心理學家、社區代表)評估哪些空間應參考、保留、改造或重建。評估標準不只是結構安全和工程需要,更包括社區記憶價值、情感連結、文化意義。當技術需要與人文價值衝突時,進行公開討論諮詢,尋找平衡方案,在過程中考慮過「人」的感受。

任何涉及社區公共空間的災後決策,必須經過至少一次公開居民大會,即使如今次事件,技術上有理由清拆,也應清楚解釋原因、聆聽意見、探討替代方案。給災民一個機會表達情感、記錄記憶,而非在毫無預警米已成炊下面對事實,這是對災民的基本尊重。

研究設立記憶保存的方案,如災前照片、口述歷史、物件等,建立記憶庫。這參考台灣「921大地震」經驗,在殘瓦中搜尋照片、成長紀錄等居民生活物件,透過博物館修護協助找回記憶。即使物理空間必須消失,記憶仍可以其他形式延續。可以想像若干年後,宏福苑的人還能在檔案中看到那座陪伴他們成長的鐵滑梯。

記憶中的重生
是真正的重建

宏福苑公園已經被剷走了,無法挽回。但這件事要成為一個提醒,災後重建不只是重建多少棟樓、拆多少棚架,更是讓倖存者相信這裏還是「家」。

如果只追求效率和成本,忽視記憶和情感,災民的心靈創傷也難以癒合。抹去一個社區的記憶場所,就是抹去「曾共同生活過」的證明。

技術需要與人文關懷不應該是零和遊戲。一個成熟的城市治理體系,應該有能力在兩者之間尋找平衡。這個平衡的起點很簡單,在做每一個決策時,問一句「這對人意味着什麼」。

當技術需要壓倒一切時,人文關懷何處安放?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對決策者最大的提醒,在所有的計算之中,先想想這決定對人意味着什麼。

作者譚永昌是香港中文大學城市研究系學生,從事政策研究工作。專注城市治理、政策分析、社區空間議題。

文章僅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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