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圖書進入戰爭.書評】當常態進入例外,當例外也為常態

撰文: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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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話說盡了,又還有什麼可以講。我們談論戰爭——民族主義,中印戰事,帝國亡我之心不死,解放各地……戰爭的語言與符號充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商場如戰場、戰場無父子、百年中華屈辱、零和遊戲、航母遼寧號訪港……競爭、生存,不是都把社會上的人視為敵人嗎?我們不知戰爭,但對之好像熟悉一樣琅琅上口。是這樣嗎?

戰爭未必都是轟轟烈烈,也或者就如日常,或者日常就如戰爭。這次我們要介紹的書叫《When Books Went To War: The Stories That Helped US Win World War II》,台版叫《書本也參戰:看一億四千萬本平裝書如何戰勝炮火,引起世界第一波平民閱讀風潮》,大陸譯名為《當圖書進入戰爭——美國利用圖書贏得二戰的故事》。台灣譯名有點過猶不及,大陸譯名來得更加平實,更貼近書本的原意。我們也許無法想像,士兵在戰爭裏頭讀書,而且渴書如癡。

1939到1940年間,歐洲戰火紛飛,其時絕大部分美國人反對參戰。1940年6月,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僅有7%的美國人贊成直接對德宣戰。即便如此,在同一個月內《紐約時報》連同其他幾份重要報紙,都贊同一個不受歡迎的觀點——美國需要實施全國性的義務軍事訓練制度。當時希特拉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時任美國總統提醒國民,為了保家衛國,必須徵兵。1940年9月,美國國會通過《選徵兵役制法案》(The Selective Training and Service Act),據此法案,大約有1,650萬年齡在21歲到35歲之間的人須應徵入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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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軍隊所需要的營房還遠未建好。據《當圖書進入戰爭》作者茉莉.戈波提爾.曼寧(Molly Guptill Manning)所述,為容納幾十萬平民新兵而建修的46個新訓練所計劃,在1940年秋季才獲美國聯邦政府基金批准。很多士兵在初入伍時需要住在帳篷內,在寒冬之際一頂帳篷裏住着六名甚至更多的士兵。而軍隊缺的也不只是平房,甚至是一些設備也還未準備好,比如說在阿拉巴馬郎州的麥克萊倫堡基地,士兵要共用爐灶。由於缺少訓練用的彈藥、武器與裝備,士兵要把裝在鋸木架上的拖把柄當作防空炮,卡車車身塗上「坦克」,原木被當成火炮架設。這些種種,連帶從市民轉成士兵的不適應,很多人痛苦絕望、感到孤獨、隔絕。有聲音提出為這些士兵提供書籍讀物,讓他們排解空閒,尋得情緒調劑以及心靈放鬆。

圖書也非首次出現在戰爭裏。在美國內戰期間,志願者組織搜集了一些舊書,宗教組織也印刷了相關的書,分發給軍隊。一次世界大戰間,數百萬冊圖書被收集起來供給美軍——「圖書的出現讓我們的士兵還仍然是人類」,一名少校這樣說。一次世界大戰後,美國陸軍決定把圖書也列為訓練營中的主題。1921年陸軍成立了軍隊圖書服務部,負責維護一戰後倖存的228所軍隊圖書館。一名上校說,「圖書也是改善人們性格和行為的武器……戰爭是意志的決鬥,而不是單靠武器」。一戰後國家不再處於戰爭狀態,圖書館的採購經費每年削減,結果當1940年二次世界大戰開始徵兵時,引作者曼寧所說,軍隊圖書館裏幾乎再沒有讓人想讀的書。

為此,美國圖書館協會策劃圖書捐贈活動,每個村莊、城鎮以及城市都安放接受圖書捐贈的設施,國家公交部同意在他們服務的車廂上張貼兩萬幅宣傳廣告,Safeway連鎖超市公司同意在2,400家分店都擺放圖書捐贈箱。當圖書捐贈活動漸成規模時,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國會宣布對日開戰,而德國隨即宣布對美開戰。這樣一來,圖書捐贈不僅為提高士兵訓練士氣,也是為參戰士兵而備,圖書活動正式改名為「勝利圖書運動」(The Victory Book Campaign),反映出戰事變化。到1942年3月上旬,「勝利圖書運動」已募得超過400萬冊圖書,然而分類中心卻拒收了150萬冊。當中有為數不少是廢紙爛書,以及被認為不適合士兵閱讀——《如何編織》、《一位殯儀員的審查》、《1870年神學》等書均屬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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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帶着保家衛國的熱情入伍,可是戰爭開打後,他們就明白自己可以隨時被取代,渺小如塵。長時間浸在泥濘之間,永遠負荷過重,只有或甚至沒有乾糧,漫長的行軍等待……勞累,厭煩、恐懼成為軍中日常,而在經受種種之後,他們更暴露在死亡的路上,原來人是可以被替換的,那些在戰鬥中受傷或陣亡的人,隨時可以被軍隊新兵替換,人在軍隊裏只是消耗品。戰爭中的圖書,成為他們心靈的救贖,把他們的思緒帶離渺無人性的戰事。引曼寧所述,有軍人在非洲接受腿部截肢,在醫院圖書館找到海明威的《第五縱隊與49個故事》,讀到當中一位英雄發現哭嚎能夠緩解斷腿,這位軍人把頭埋進氈裏,大哭一場,而直到那時他從未敢哭。

炮火日隆,軍隊續膨,對圖書的需求日益增加。然而「勝利圖書運動」出現至少兩個問題,一是捐書來源枯竭,另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是幾百萬的士兵需要輕裝行軍,而募集所得的書大部分是精裝書,放在訓練營或許適用,但在戰場上卻不便攜帶,過於笨重。在二戰前,大部精裝書在美國圖書市場佔壓倒性優勢,書店抗拒低檔的軟皮書。

為此,美國圖書協會與美軍在1943年合作實施了「軍供版圖書」項目,為參戰美軍出版小巧輕便的特製平裝書。這個想法,也受戰時配給制度影響,彼時再無大量棉布可以制作精裝書封,出版商在1943年獲得的印刷用的紙張配額僅為1939年的37.5%。這也創造了戰後平裝書的新趨勢。1939年,美國僅有不到20萬冊平裝書出售,到1943年,平裝書的銷售量已超4,000萬冊。

考慮到戰場的具體環境,軍供版圖書以平裝印制,減少重量,書也柔軟得可以放到口袋或背包中。1940年代,一本標準小型精裝書的規格為5 x 8寸,可以厚達2寸,就像今天我們常見的硬皮書尺寸;軍供版的則是平裝版,有兩個尺寸,較大規格是6.5 x 4.5寸,較小的是5.5 x 3.375寸,換成今天的想像,大約是1.5部橫放的iPhone7。這些規格是協會研究過標準軍服口袋的尺寸,確保大號軍供版圖書能夠放到士兵的褲袋中,而小號的則能藏入士兵的胸前衣袋。在文字大小方面,考慮到戰場照明不佳,書寬度比高度大,每個頁面能印兩列文本,協會相信對於疲憊的士兵來說,短行文本更適合在燈光不足及軍伍行進中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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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開始後,陸軍及海軍部要求協會每月提供30種書,每種書各提供五萬冊,共150萬冊。據曼寧的查考,士兵反應正面,軍供圖書極受歡迎,最受歡迎的文體是當代小說,其次是歷史小說、神秘小說、幽默故事以及西部小說。其他類型包括冒險故事、傳記、漫畫、古典文學、新詩、歷史、音樂、自然、詩歌、科學、航海故事、自救、勵志、遊記。協會出版的軍供圖書在取材上盡量寬泛,但也有限制,比如說那些觸犯到美國聯邦、幫助敵人、有違美國民主精神、觸犯宗教、種族。這些限制當然也會被隨心所欲地演繹。

士兵對書本甘之如飴。在戰爭期間,很多事變成難言之隱,寫給家人的信件經過審查,為確保不會洩露機密敏感訊息,每封信都由邊邊另一位士兵朗讀,很多人因此拒絕在信中寫出心底話。情緒不得發洩,精神壓力創傷又不得紓解,書本成為慰藉心靈的渠道。一名戰地記者說有天營地外騷動,他非常好奇,因為連外賣雪糕店也無人問津,他斷想大家渴求以久的打火機也不致引來如此騷動,原來士兵們正在搶奪那些用牛皮紙包得結結實實的軍供圖書,士兵們根本沒時間細閱書名,隨手搶一本就是了,今後可以再用它和別人交換。很多士兵寫信予協會感謝他們的軍供圖書,有飛行實習員厭倦飛機空勤,有時便讓飛機自動飛行一下,從口袋中取出一本書來讀;在醫院休養時讀書;在必死的搶灘戰時受傷的士兵一邊讀書一邊待救,甚至就在讀書裏死去。

一位在塞班的海軍士兵分享他戰時讀書的經驗——「經過敵人迫擊炮令人煎熬的一夜後……我沿着道路走着,卡車一邊走一邊停下來收撿死亡的士兵。我也到處張望,看有沒有我認識的死亡隊員,有五六個士兵四肢僵直,有些疊在他們身上,還有幾個臉部朝下。後者之一是一位年輕、金髮的列兵,他剛到部隊不久,是位補充兵員,充滿熱情,是戰鬥前線成熟的士兵。我低頭看他,發現了某些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東西。從他的褲子後袋掉出一本袖珍版圖書,顯然在空閒時間他一直在讀那本書。僅有的標題可見——《年輕、快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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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列兵提起書本伴隨他死亡的經歷——「我搶到了一本《維多利亞女王傳》,讀了幾章,然後部隊行動,緩緩通過重型炮擊區,迫擊炮、重型機槍,我感到恐懼,絕望間鑽進一處看來茂密的荊棘和灌木叢中,一下掉落到深溝裏。在過程間我受了傷,在狹小的溝裏無法動彈,當我扭動手臂時,感到包裏有個硬塊,結果發現是一本《維多利亞女王傳》。外面炮火猛烈,除了等待我無事可做,於是開始讀書。一枚炮彈在離我不遠處爆炸,我心想不如就在我頭上爆炸還好,但我只想把命運托付給完全的偶然,通過讀一頁又一頁的《維多利亞女王傳》脫離現實。」讀書讓他心緒安寧,後來炮聲消散,他被發現後送到醫院,一直臥床休養,幾天後他就讀完整本書了。

包含着性愛內容的書也是軍人最愛,諸如《琥珀》、《奇異的果實》以及《三個火槍手》——「如果你看到有本書被揭得破爛,那這本書肯定就是《琥珀》。」

雖然軍人們寫大量信件讚揚,但批評還是有的,當中主要是抱怨印刷失誤。由於當時的印刷廠沒有印袖珍圖書的機器與經驗,軍供版圖書採用雙聯印刷,即每頁紙上都印兩本書的內容,一本在上,一本在下,然後再水平切開。這種做法可以在現有的配備下省卻把袖珍圖書印在較大紙張上剩下的空白地方,減少浪費,可是這樣做使一本書跟另一本書得配起來印刷,還要員工計算頁數、字數、字符等等零碎工作,使得在戰時大規模趕印的圖書時常有錯漏。

有一位士兵寫信埋怨,表示「非常憤怒」。當他讀到《憔悴的女人》這部小說的高潮部分,發現至少有25頁脫漏了——「請注意,不是被人撕走了,而是在裝訂的時候根本沒有裝進去。」他氣得臉都發青,把書「扔到一邊」,不知道到底是「那位英雄救了美人,還是選擇完成任務。」又有一位上等兵寫給協會,讚揚軍供版圖書帶給他們「許多歡樂和滿意的閱讀時間」。他從眾多誘人的圖書中挑了《陌生女人》,講述一位善於操縱的年輕婦女設計暗算她的朋友與情人。他愛不釋手,「變得聚精會神了」,然而「令人沮喪的是,掉了整整16頁,而那16頁是《亨利.亞當斯的教育論》的內容」。他拼命去找一本《亨利.亞當斯的教育論》,看看《陌生女人》中漏掉的頁碼內容會不會錯誤地被編排到那本書中,不果。

1945年5月8日,美國總統宣告德國正式投降,在歐洲的同盟軍要開赴太平洋,與日本打仗。許多在歐洲服役的美兵曾一度幻想,他們會在歐洲勝利後退役回家,但開赴太平洋戰線一事讓他們意志消沉。即便如此,戰事的走向也是相當明確,服役於軍隊的士兵開始思考自身回家後的未來了。找工作是大家最關心的問題之一。在戰時,婦女與少數族裔填充了勞動市場的空缺,他們以前是備受歧視與排斥的群體。士兵們擔心這些新勞動力繼續留在崗位上,就沒有職位留給老兵,而軍隊在戰後也不會再有足夠的規模容納他們。於是在戰事後期至戰後,美國圖書館協會就把出版選題指向那些實踐性、非虛構,幫助士兵思考前路的軍供版圖書。《未來的20種職業》討論到戰爭如何影響就業,《你和你未來的工作》提供了那些在戰爭中受傷,年齡超過40歲的男性及女性的就業訊息,《謀生理論與實踐》提供了掙錢攻略,《科學寶庫》、《化學時代》、《數學與想像力》讓想當工程師的士兵學習自然科學與數理,《獨立小雜貨店:零售指南》教導士兵開展自己的小生意,《五英畝農場和獨立問題》是那些往後想務農維生的士兵的必讀本……

《書本也參戰》作者:茉莉.戈波提爾.曼寧

1945年9月2日,日本正式簽署投降書。與其他戰時組織一樣,美國圖書館協會的勝利圖書計劃也開始沉寂,直至1947年,軍供版圖書計劃完結。我們也許無法想像,在軍中閱讀的經驗,培養了不少士兵學習的興趣。戰後美國國會訂立《退伍軍人權利法》保證老兵受教育的機會,他們在大學裏用功讀書,充滿讀書熱情,甚至被那些非老兵學生批評為「該死的平均分提高者」,他們的高分把成績曲線拉高了。

在讀這本書前,我剛讀完亞歷塞維奇的《我還是想你,媽媽:101個失去童年的孩子》以及《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裏面每個被捲入戰爭的人自白,都是苦難,都是各種的物質匱乏。雖然講了這麼多,我還是很懷疑超過一億本軍供圖書落到戰場上的實際情況。士兵們真會讀書嗎?多到有錢有資源可以印書而非用作添置軍備?對於蘇聯軍隊困乏幾乎是以血肉這種近乎原始的方法戰鬥,書本之於美軍所為何事?這種對書本作用的不信任,讓我思考良久。也不是不信任,只不過還是有點保留。同一場戰爭,不同的軍隊之間,就真有這麼上天下地的分別。

讀書人常有個壞習慣,就是把書本的價值談得很重。但是閱讀世界的方法有許多種。《當圖書進入戰爭》裏頭說讀書、圖書作為戰爭武器、圖書參戰,其實能不能說文字只是人們心靈最柔弱的深淵裏,其中一樣慰藉?只不過圖書在美國這個軍隊裏頭,是比較容易取得的慰藉之物?就如蘋果、橙、梨一樣,都有益健康,但是我們也許不必說哪一個選擇是對是錯?只不過在肚餓的時候,哪一款水果在手邊,那就是它而已?在戰場裏頭,閱讀以外,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前線士兵甚至朗讀應急口糧上印的商標內容,他們只是想讀而已。」

「圖書進入戰爭」,彷彿戰爭是種例外狀態,讀書是種常態。戰爭在我們的社會之間,會否才是常態,那些讀書的在囚抗爭者,或讀書讀字的你我,會不會才是例外?又或者,我們在今天的社會裏閱讀,就像在戰場上讀書一樣?誰又在供給我們圖書,他們在想什麼?

 

【編按:本文原載《01周報》,原題:「圖書在二戰:當常態進入例外,當例外也為常態」,本博文題目由博評編輯所擬。】

「勝利圖書運動」在美國各地募集圖書,再送到渴書如癡的士兵手上。(www.booksforvictory.com)
(本文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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