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妙的揭發者|香港的公共建築工程點解咁肉酸?
中環永遠不斷維修的行人天橋,像一場政府的小型心臟手術。進入天橋,就是進入城市的腸胃道——玻璃永遠抹不乾淨,天花透光膜永遠透着城市的污跡,用力碰撞一下便劃花的金屬欄杆,遍佈整個動線,每一段樓梯都油漆脫落,露出受潮的混凝土皮膚。走過一遍,城市感官仿佛接受了一場皮膚病儀式。你明白,「香港公共設計」已把粗糙、尷尬、維修式無力感,發揮至極致。
門常開,心常閉:一個空洞的政府總部夢
政府總部理應是城市的舞台中央。可是它像是置換了一顆用玻璃和鋼筋拼合的大腦標本,擺在陌生觀眾前只剩下結構的透明與冷酷。官府愛說「門常開」,其實真正打開的,只有更多圍欄和保安。
設計師的渾身解數,最終也不過是挖空一個「大門洞」的標記權力,但真正的空間永遠隔着玻璃,遠觀不可褻玩。那一片標榜地常綠的草坪,卻永遠分割、零碎——草只能遠遠望,甚至連躺下都成了防範的理由。這裡沒有廣場,只有隔離帶。城市的大門成了一道市民碰不得的巨大嘲諷。
獨角獸長椅和戰鬥花盆:分格管理與物料神話
走進香港的公園,無論深水埗還是北角,你總能碰見那種「一格格」的奇怪座椅,明明有長板,卻分出數個孤島,每人只能安坐一格,「禁止躺平」理所當然。你看不見紐約的中央公園那種大器的長椅,甚至連深圳福田新城裏少女午睡的簡單公園都遙不可及。至於那些永遠開不了花的花盆,每個公園都是大型失敗的園藝考場,只剩下一茬茬尷尬的荒草。20年來香港公園像公務員寫的Excel表,計算着每一格座椅、每一個垃圾桶該怎麼排好,但沒人去管——自由、親密、遇見、偶然就這樣死了。
不鏽鋼欄杆本該是一種現代物料神話,但香港的版本偏要強化「永遠生鏽」的詠歎調。地磚下陷、縫隙雜草叢生,走一趟就知道:粗糙和失修已成這城市的美學原罪。所謂的「實用性」,其實只是官僚審批的自我感覺良好;真正要坐、要躺的人,只能自備報紙或坐到花槽邊看天。
夢想是集體失憶:經驗、規格、目標輪回的荒謬
香港政府的工程「貴」革命,是一場永恆輪迴。你今天換一條新天橋、明天換一批新長椅,物料標準聲稱追上國際,但一切都像在避免城市有生命痕跡。
你會疑惑:香港的設計目標,是更美?更方便?還是每次投標都要多添一份規章和合約審批?20年如一日,招標、驗收、維護、再招標、再驗收……設計不是設計,而是流程的自我複製。幻想中的人性化空間,只能靠設計師私底下偷偷加一塊膠墊、少裝幾根分格鐵條,等到被發現那又要重裝回去。
深圳的野心與光影:何為「真正公共建築」
當深港隔着一條河,命運注定各走極端。深圳——這座曾被嘲笑仿效香港起步的城市,偏偏在公共空間上完成了漂亮逆襲。你走進前海西灣高架橋下,冷不丁擺進城市心臟的咖啡座、滑板公園和裝置藝術,光線打下來,遊人、辦公族、老年人交織成一片現代城市生活的複合景觀。所謂公共,說到底就是可以遇見陌生人、等待朋友、混入一場自行發生的即興表演。政府不是用一道道分界線安排好身份,而是徹底打開設計權力,把比賽丟給國際建築師、年輕團隊和市民創意。
深圳的規劃不是沒有瑕疵,卻敢於用設計競賽一次又一次拆解自己的舊生活。每座新大樓都要問:「它和周遭有什麼關係?」每個公園重修時都會想:「有哪些新用法?」城市變成了一個可以隨時改寫的劇場——雖然偶爾會失敗,卻永遠不怕試錯。香港曾經被深圳學習,如今反成對照物:我們有更高的預算,卻只有更封閉的流程。
我們不禁要問:公共空間的靈魂去哪了
城市詩人曾寫:「城市需要創傷,才有新的結疤。」香港今日的公共建築恰恰是沒有傷痕、只剩瘀青——填補不斷、拆卸不斷,但靈魂從未歸位。那一些本來可以讓人圍坐漫談的公園角落,最終都被分隔成一格格的孤獨。那一些本來該讓小孩奔跑的長廊,無非成了養蚊的棄置空間。
我們還敢再問一次:「設計是給誰用的?」城市意志應該來自誰?城市想像的未來,是不是還要靠外判公司和審批報表去繼續填補?
香港政府啊,不如讓椅子重新躺平
香港的天橋鋼筋、政府總部的玻璃、大澳水鄉的休憩空間、公園花盆裡發不出芽的泥土——都在等待一場真正的美學革命。設計不只是技巧,而是一份勇敢承認錯誤、自我療癒並敢於放手的態度。或許,香港市民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張可以共同躺平的長椅,一處可以再度說故事的空地,一個不用分格的未來。
是時候讓城市美學成為社會節奏的核心,讓每個市民的身體和靈魂都能參與這場想像力的修行。所謂「門常開」,不是一個符號,而是城市靈魂願意一起呼吸。
作者胡恩威是全國港澳研究會會員,江蘇省政協委員,進念.二十面體聯合藝術總監暨行政總裁。文章僅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