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哲研究所｜邱家進

若從表面觀察，香港不缺人才。公務員體系長期以專業、高效、程序理性見稱，成功支撐城市日常運作；社會亦累積了大量具備國際視野、專業背景與公共熱誠的人才。然而，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個體質素，而在於人才如何被培養、被歷練、被銜接。

長期以來，香港的政治與公共人才培養更多是一種制度運作的「副產品」，而非被清楚設計的核心工程。人才往往在部門內部自然成長，或因個人際遇而進入公共角色，卻缺乏一條清晰、連續、可複製的制度路徑，將個體能力穩定轉化為整體治理能力。

這種模式在環境相對穩定、問題較為單一的時期或許尚可運作，但在高度複雜、跨界、跨層級、跨周期的治理環境中，其限制便迅速浮現。治理開始過度依賴少數關鍵人物的個人判斷，一旦人事更替或外部衝擊出現，能力斷層的風險便被放大。

能力的歷史性失衡：
為何長期只培養兩種人？

深入檢視香港的人才結構，可以發現一種長期存在的能力失衡。傳統公務員體系透過高度制度化的訓練與輪崗，成功培養出大量執行型人才；在特定政治氛圍下，社會亦孕育出擅長話語動員與媒體操作的動員型人才。

這兩種能力在不同歷史階段各有其必要性，卻同時遮蔽了另外三種對現代治理同樣不可或缺的能力：一是負責長期趨勢判斷與方案設計的智囊能力；二是在不確定中承擔風險、作出取捨並對結果負責的決策能力；三是在跨界別、跨文化與多層制度之間進行協商整合的外交能力。歷史反覆證明，任何能夠成功推動制度轉型與長期治理的政治體系，都極少依賴單一能力。

黃埔軍校之所以能培養出兼具思想、組織、動員與戰略視野的領導者，正因其訓練從未局限於單一技能；清末留美學童計劃之所以影響深遠，亦在於其有意識地為國家現代化儲備工程、外交與制度型人才。

重新定義政治人才：
五型合一支撐整體治理

在高度互聯的現代治理環境中，政治角色早已不再是線性分工。政策制定、社會溝通、制度執行與對外協調往往同時發生，並彼此影響。任何只擅長單一功能的人才，都難以獨立支撐整體治理。

因此，重新定義政治人才，成為「由治及興」階段不可迴避的任務。所謂「五型合一」，並非要求每一名政治人物成為全能型領袖，而是要求制度有意識地培養政治人才在五個關鍵治理功能上的潛質與整合能力：智囊、決策、執行、動員與外交。

真正的關鍵，不在於同時展現五種能力，而在於能否隨治理情境轉換主導能力。這種能力可切換性，正是現代政治人才與傳統角色型政治人物的根本差異。

鍛鍊八維核心能力：
可拆解評估累積的能力

若「五型合一」只停留在角色描述層面，終將流於口號。要讓理念進入制度運作，政治能力必須被拆解為可理解、可評估、可累積的結構性能力。

戰略思維與遠見，使治理不被短期事件牽着走，能在即時壓力下仍維持長期方向；溝通與影響力，確保政策理性能轉化為公共理解與社會信任；分析與研究能力，讓決策建立在證據與結構判斷，而非直覺或單一案例之上；危機管理與韌性，體現在沒有完美選項的情境中仍能行動並調整；倫理與個人品質，則是權力能否被長期信任的根本；組織與執行能力，確保判斷能穿越制度層級，轉化為現實結果；學習與適應能力，避免治理能力過早定型；而數位與專業素養，則是現代治理不可或缺的基本條件。

這八個維度的真正意義，不在於分類本身，而在於打破「能力等於職位」的迷思。能力不再依附於某一位置，而成為可跨角色、跨階段累積的治理資產。

長期以來，政治領導力常被描述為一種模糊而整體的氣質，彷彿只要坐到某個位置，能力便會自然生成。這種想像，在高度複雜的現代治理環境中，已成為制度風險。當能力未被清楚拆解，制度便無法有意識地培養、評估或修正，只能依賴個人天賦與偶然經驗。

真正成熟的治理體系，必須把政治能力從「形容詞」轉化為「結構」。所謂八種核心能力，並不是為了分類，而是為了讓制度知道：究竟在培養什麼、缺什麼、如何補。

第一維：戰略思維與遠見
治理不被短期事件牽着走的能力

戰略思維不是預測未來的水晶球，而是一種理解結構性趨勢的能力。具備這種能力的人，能分辨哪些是短期噪音，哪些是長期不可逆的變化，並在政策選擇上避免被即時情緒或單一事件全面牽引。

缺乏戰略能力的治理，往往呈現出「反應式政治」：事件來一個，回應一個，卻始終無法累積方向感。制度看似忙碌，實則原地踏步。這種情況在高度媒體化、節奏極快的政治環境中尤為常見。

制度鍛造戰略能力的關鍵，不在於教答案，而在於讓人才反覆接觸長期議題、結構分析與多路徑方案思考，並在壓力下被要求為「未來後果」負責。

第二維：溝通與影響力
把政策理性轉化為公共理解

治理並非單純作出正確決策，更關鍵的是讓社會理解為何如此決策。溝通能力的核心，不是演說技巧，而是能否在價值衝突中建立信任，在分歧中創造最低共識。

當政治體系缺乏這種能力，即使政策本身合理，也會迅速喪失社會支持，最終反噬治理本身。此時，政策問題往往被誤判為「民意問題」，實際上卻是溝通失效。

這種能力只能在真實互動中鍛造，而非在稿件中學會。唯有讓人才不斷面對反對聲音、不同社群與價值衝突，溝通才會從技巧升級為影響力。

第三維：分析與研究能力
讓決策建立在證據而非直覺

分析能力是政治判斷的底座。它不要求政治人物成為學者，而是要求能辨識關鍵變項、理解因果關係，並警惕「單一案例」或「個人感受」被誤當為整體現實。

缺乏分析能力的治理，往往容易被極端個案、情緒化敘事或短期數據牽引，導致政策搖擺不定，甚至自相矛盾。

制度若未有意識地鍛造這項能力，決策將不可避免地滑向「感覺正確」，而非「結構合理」。這也是許多政策在短期內看似受歡迎，長期卻問題重重的根本原因。

第四維：危機管理與韌性
在沒有完美選項時仍能行動

真正的政治壓力，從來不是面對對錯分明的選項，而是在多數選擇都伴隨風險的情境中，仍必須作出取捨。危機管理能力，體現在是否能在資訊不足、時間緊迫、責任巨大的情況下行動，而非拖延或逃避。

缺乏這種能力的政治體系，往往在關鍵時刻陷入僵化，錯過最佳窗口，事後再以程序補救，卻已付出更高代價。

韌性則體現在失誤之後的反應方式。能否承認錯誤、調整路線，而非固守面子或既有說法，往往決定治理能否長期維持信任。

第五維：倫理與個人品質
權力被長期信任的根基

倫理並非裝飾性美德，而是治理可持續性的結構性條件。當權力被頻繁質疑動機與誠信，即使制度完備，社會信任仍會逐步流失。

缺乏倫理自覺的政治體系，短期或能依賴制度運作，長期卻必然侵蝕合法性，最終削弱治理效能。

這種能力無法速成，只能透過長期觀察、責任承擔與制度文化逐步塑造。

第六維：組織與執行能力
把判斷轉化為現實結果

政治失敗中，最常見的一種並非判斷錯誤，而是「做不到」。缺乏組織與執行能力，再好的構想也只能停留在文件層面。

這種能力要求理解制度限制、協調多方資源，並在現實約束下推動事情發生。若政治人才缺乏此能力，治理便會出現「政策很多，改變很少」的落差。

第七維：學習與適應能力
避免治理能力過早失效

治理環境不斷變化，昨日的成功經驗，往往成為今日的障礙。學習能力的核心，在於是否能意識到自身認知的時效性，並主動更新。

缺乏這種能力的政治體系，容易被自身歷史綁架，最終對變化失去反應力。

第八維：數位與專業素養
現代治理的基本門檻

在高度數位化、跨專業的治理環境中，理解科技、財政、專業知識與衝突調解，已不再是加分項，而是基本條件。

缺乏此能力，政治人物便難以與專業系統有效對話，治理自然被動。

作者邱家進是思哲研究所高級研究員。

文章僅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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