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嫲煩家族3．影評】知命的人有福了
今年快87歲的山田洋次，新作《嫲煩家族3：走佬阿嫂》在港上映。《嫲煩家族》的家庭原型，來自2013年的《東京家族》，該片本為小津安二郎的經典作品《東京物語》的重拍版，山田欲罷不能，把《東京家族》的平山家，改為平田家，角色名字及職業也稍作改動，由《東京家族》原班人馬飾演。撰文：劉偉霖
《嫲煩家族》日文原名解作「家庭真難為」，某程度是山田代表作、一共拍了48集的《男人之苦》（日文直譯：「男人真難為」）的延伸。或者，香港片商未預計到山田會把《嫲煩家族》拍下去，這個譯名只對應第一集的劇情，往後兩集不再以祖母富子為重心。談第三集之前，回顧一下頭兩集的內容及人物。
平田家三代同堂，住在東京南面市郊的獨立屋，一家之主為祖父周造（橋爪功飾演），已退休，有兩子一女。第一集，兩子俱與父母同住，長子幸之助已婚，有兩個在學兒子。看似安穩的一家，忽然被祖母富子的驚人決定打亂，她毫無預兆、心平氣和地向周造提出離婚。
第一集在周造探究富子為何想離婚、兒女希望母親回心轉意的主線下，鋪陳出其他家庭成員的關係。幸之助是貿易公司的中層職員，以大男人心態對待太太史枝，實有乃父之風。史枝在家相夫教子，服侍家翁家姑，她在第三集成為故事主線。
女兒成子卻是女強人，她是稅務會計師，丈夫泰藏是個小男人，幫成子打點公司雜務。幼子庄太及女友憲子這一對，最有星味，由妻夫木聰及蒼井優飾演。庄太是鋼琴調音師，早過適婚年齡，但收入不穩定。憲子是護士，外表出眾，心地善良。關係穩定後，庄太想介紹她給家人認識，但家中因為離婚一事亂糟糟。最後不單富子回心轉意，連憲子也被平田家接受，庄太和憲子結婚，遷出老家。
有些元素反覆出現
第二集，周造的駕駛技術因年老而退步，不時發生小意外，又因為面子，拒絕在車身貼上「高齡司機」的標記，一家人設法令周造放棄開車。周造和相熟的酒館老闆娘加代兜風時，巧遇多年沒見的舊同學丸太。數十年間，丸太由生活富泰變成一貧如洗，妻離子散。周造安排舊同學聚會，丸太酒醉並於平田家留宿，卻在夢中猝逝。
這一段劇情最令人想起山田的1970年名作《家族》，主角一家從九州遷居北海道開始新生活。歷盡千辛萬苦，還死了幼女，才抵達北海道的牧場，由笠智眾飾演的祖父在歡迎會中盡興，安然入睡，然後陰陽永隔。
當成系列來看，兩集《嫲煩家族》已確立一些反覆出現的元素或情節。平田家出現麻煩時，會召開家庭會議，已遷出的成子及庄太都要回家。隆重其事，會叫鰻魚飯外賣，當然不是超市貨色，而是選用優質鰻魚、以漆木飯盒盛載的「鰻魚重」。但從他們付的價錢來看，又未到野生鰻魚的級數。在不同集數中，由誰付帳，能不能起筷都說不定。
此外，幸之助總要在重要關頭出差，第三集去了香港。曾主演山田《給弟弟的安眠曲》的笑福亭鶴瓶都會客串，扮演詼諧閒角，第一集他是醫生，第二集是火葬場員工，第三集是的士司機。由於笑福亭鶴瓶及飾演泰藏的林家正藏本來是落語家，間中會有和落語有關的in-joke。此外，每集的片頭字幕都由橫尾忠則設計，他五十年前於大島渚《新宿小偷日記》擔任男主角，《新》將於八月在港放映兩場，值得留意。
遙敬成瀨巳喜男
《嫲煩家族》立足於《東京家族》及《東京物語》，致敬的對象是小津安二郎，去到第三集，參考點變為成瀨巳喜男和女作家林芙美子。第三集的日文原題，照搬成瀨1935年的《願妻如薔薇》。此外，劇情提及並呼應林芙美子的未完成遺作《飯》。電影版《飯》由成瀨導演，上原謙及原節子主演。
《嫲煩家族3：走佬阿嫂》的主線轉到媳婦史枝（夏川結衣飾演）身上。有天她做完家務後午睡，有賊入屋，史枝雖被驚醒，但迷糊間仍眼巴巴看着賊人偷走她藏在雪櫃的私己錢。家裏本無幾多現金，史枝卻損失慘重。幸之助出差回來，得悉失竊之事，居然責怪史枝偷偷儲下那麼多錢，史枝一怒之下離家出走。
《飯》的背景是日本戰後的重建時期，在成瀨的電影版中，主婦三千代（原節子飾演）和初之輔（上原謙飾演）結婚五年，沒有小孩，感情早變得冷淡。初之輔的堂妹里子從東京來到大阪探望他，三千代覺得兩人太親密，藉詞送里子回東京，其實是跑回東京娘家。三千代以為可以開啟人生新一頁，但日本戰後百廢待興，失業嚴重，戰爭又造成極端的女多男少。初之輔總算有心，追到來東京，三千代和他言歸於好。
明言《嫲煩家族3：走佬阿嫂》和《飯》有所關連，筆者也不用把史枝離家後的遭遇，以及本集結局說得太白，總之山田是換了另一種方法，去道出史枝對重獲自由的憧憬及幻滅。
角色位置不容僭越
單以父權或男尊女卑的心態批評山田，難免膚淺，因為在《嫲煩家族》的人物關係來說，上把位或下把位不是自動分配給男性或女性，《嫲煩家族》角色豐富，不只觀眾會從不同角色看到不同的兩性關係，角色之間也會互相比較。
與其說山田在《嫲煩家族》很父權，倒不如說他帶着一種像英國 know your place 的階級觀。你有這麼好的條件，就適合處身這個位置，假如僭越，會遭到懲罰。微觀上是家和萬事興，宏觀上是社會的微妙平衡所在，哪管看來有點不公平。
幸之助以為自己做事辛苦、史枝在家就輕鬆，固然是一種男權心態，但他逼走史枝的主因，就是質疑日本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式下，家庭主婦「打斧頭」的權利，尤其是幸之助已經是以「家用」的形式給史枝錢，而不是日本常見的、全副薪水上繳太太，再由她出零用錢給丈夫。
富子想在媳婦跑掉後接手家務，但很快便不適臥床。雖然富子不適，情節上的作用是令平田家再沒人懂做家務，以及鋪排加代「登堂入室」的笑料，始終照顧爺孫三代的工作量，實非一個多年沒做家務的老婦可辦，奶奶應該享福，不要以為可以取代媳婦。
加代（風吹純飾演）的角色除了來自《東京物語》，其他小津作品如《秋刀魚之味》也有，加代這種人確實存在於日本社會。男人獨個出外喝酒，喝的不是酒，而是談話對象，更準確一點是同意及奉承自己的談話對象。女人開酒館，少不免拋拋眉眼，男人以為自己魅力不可擋，才會成為熟客。如有必要，幫幫熟客又何妨，加代在第二集用急才及女性魅力擺平了周造的小車禍，本集就是在平田家做了一次家務。不過，這種女人亦不能取代太太的位置，加代始終和周造保持一定距離。
知命還是認命？
還有女強人成子，她和泰藏的關係是女尊男卑，這種關係固然為該系列帶來笑料，只是搞笑底下，兩夫妻也意識到彼此雖有不滿，但這種從屬關係確實最適合大家。
最後回到史枝，她最後的決定與《飯》中的三千代之最大不同，就是《飯》的戰後環境壓倒了一切，三千代的無奈，更可能是部分觀眾或原著讀者的切身體會。史枝的處境卻不是全體日本女性的處境，她要憑自己的條件及處境作決定，是一種知命，不是認命。
筆者始終相信山田在本集牽上成瀨及林芙美子，噱頭成分居多，值得比較但難以比擬。首先《願妻如薔薇》顛覆了大婆和二奶之間，誰是受害者、誰破壞家庭的固有想法，在相隔八十年的今天看，仍會令人意外。再者，成瀨不管是否拍林芙美子的作品，他電影中的家庭充滿心機計算，家人每每比外人更加殘酷無情。說白一點，成瀨及山田的家庭觀截然不同，如河水及井水。
第三集的結尾已留下第四集的伏線，將由庄太及憲子這對俊男美女帶領，細節在此不表。第二集的日本票房已較第一集低了三成，第三集還要低一點，妻夫木聰及蒼井優應能令第四集的票房回升。山田拍《男人之苦》系列時，已要面對票房起伏的問題，選角及特別設定能刺激票房，例如在第42集初次出場的後藤久美子令票房大升。
撇除票房因素，庄太及憲子的後續，必會衝擊他倆，甚至是平田家的家庭現狀，到底山田會朝着傳統家庭的方向展開，還是有新穎的奇想，筆者拭目以待。還有，下一集的鰻魚飯又會怎樣吃呢？
劉偉霖影評人，古典樂評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網上影評頻道監製，《山田洋次的軌跡》於《HKinema》連載中。
上文刊載於第123期《香港01》周報（2018年7月30日）《《嫲煩家族3：走佬阿嫂》 知命的人有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