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雅加達轉機前往日惹時，也許因為航程太短，一路都飛得很低。清楚看見窗外靛青色海面，陸地邊緣，群山漸漸起伏。村落是一粒粒方糖，散落依偎在山脈褶皺處。從高空望下去，渺小到好像與生命無關。

就快降落，巨大的默拉皮火山出現在眼底。它的形狀有些像富士山，巋然不動如倒掛的扇面，只有山尖一點點向上延伸著，線條優美，幾乎觸到了雲層。透過小窗看天，想起張愛玲曾寫過，他的「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我至今未見過誰的眼睛如此澄澈，現在看見日惹的天空，竟調轉來憶起這句話。那隱隱約約泛著淡粉色清亮水光的天，在香港是看不到的。

日惹（Yogyakarta）是爪哇島中部的歷史古城，如今亦是印尼唯一一個仍由蘇丹王治理，行政獨立的特區。城區 40 多公里外，靜靜屹立著婆羅浮屠。這座宏大的九世紀大乘佛教遺址從歷史中悄然隱退，被埋沒了近千年之久，直到 200 多年前才被當時的荷蘭殖民者發現，得以重見天日。

在絕大部分人均是伊斯蘭教信眾的日惹，婆羅浮屠是佛教曾於此地輝煌過的唯一證明。

我們到達婆羅浮屠時，已近下午三點。沿石階爬上平台，終於看清它壯麗古樸的面貌。巨大的塔基，五層方形塔身層層向上直至三層圓形塔頂，象徵著佛教修行中，經慾界，色界，到達無色界的三重境界。不似柬埔寨吳哥窟的人聲鼎沸，它雖與吳哥齊名，遊人卻并不算多，且幾乎都是當地人。

婆羅浮屠究竟是誰，又因何而造，如今真相已不可考，只剩下推斷與猜測。走在長長的迴廊裏，巨大的石塊全部經卯榫結構嵌在一起，一圈又一圈蜿蜒迴繞。無數的修行者曾經就是沿著這條路線前來參拜，完成一場盛大的儀式。它的建造者也許料想不到，比起兩側耗盡心力雕刻而成的佛經故事，反而是這廢墟般的石塊與造像，在歷史中成就了更大的力量，無需開示，已讓人明白什麼是「無常」。

擁有越大權力，越容易對不朽陷入執著，但自負不過是歲月流光。眾多佛造像已被盜去頭部，只留佛身端坐於此。它像是在說，繁華會褪去，激情會消失。生亦未曾生，滅亦未曾滅。「無」不是指一切都不存在，而是說一切只是暫時存在。

婆羅浮屠，從完工那刻開始，已不再是建造者心中期盼的那一座。它完成了自己，從此有了新的命運。一時的輝煌，千年的湮沒，而今再度現相。當了無牽掛，便能夠來去自如。

那天，我們沒有等到日落，已開始向外走。臨近黃昏，琥珀色的陽光絢極一時，柔輝遍灑曠野。由光華到黑暗，瞬息萬變。如此朝朝又暮暮，在身後的高地上，佛微笑著，只是望向前方。

轉身離開，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下次。但終是沒有再回頭。讓這古老的未知，在雲淡風輕的平靜中，繼續沉默，也繼續原諒。

（文章純屬作者意見，不代表香港01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