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死論」以後 歐洲如何展開主權捍衛戰?

撰文:毛詠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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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在經歷的是北約的腦死亡。」法國總統馬克龍上月初在《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的專訪中作出驚人言論。他在整個訪問中提及「主權」一詞多達19次,主張馬上啟動建設歐洲軍隊,並加強數碼主權。歐盟在欠缺本土科網龍頭之下,近年急急推動數據保衛戰,連番重罰美國矽谷的科網巨擘,法國今年更首推「數碼稅」,惹來華府反制。
如無意外,英國即將脫離歐盟,「最堅實的盟友」德國總理默克爾亦將淡出政壇,作為歐盟脊柱的愛麗舍宮,如何憑着一齣「主權捍衛戰」維持歐洲一體化?

*北約本月迎來七十周年之際,一眾成員國卻激起唇槍舌劍:美國繼續施壓,要求各北約成員國增加國防開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狠批馬克龍沒權在土耳其於敘利亞的軍事行動中「指手劃腳」,更反質問馬克龍是否才是「腦死亡」;作為最忠實盟友的默克爾,這次亦不見得跟馬克龍的槍口一致對外,反指馬克龍說法過激。

注解: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29個成員國中,26個是歐洲國家,其餘三個是加拿大、美國和土耳其。北約於1949年4月4日在美國華盛頓成立,是由於二戰後美國為了維護自身在歐洲地位。之後,隨着以前蘇聯為首的華沙公約組織(Warsaw Pact)於1955年成立,形成兩個代表兩大意識形態陣營的組織互相抗衡的局面。

能左右歐洲大局的除了德、法領袖默克爾和馬克龍,還有新任歐洲央行行長拉加德(Christine Lagarde)和新任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路透社)

一. 北約與歐盟 歷史裏的難兄難弟

作為歐洲的軍事防衛傘,北約一直擺出冷戰時代的軍事對抗姿態。馬克龍接受《經濟學人》訪問時點名批評盟友美國和土耳其。他形容,美國在軍事策略層面跟北約成員國之間是「零協調」;土耳其則在涉及多方利益的地區擅自進行侵略性行動(aggressive action)。因此,他認為歐洲首先需加強軍事策略及能力上的自主性。

馬克龍多次提及的「主權」(sovereignty),當中指的除了軍事力量、主張歐洲必須建構自己的軍隊外,同時包含數碼實力方面。

的確,北約這個以美國為首的組織,跟歐洲一體化的維繫息息相關,26個歐洲成員國之中,只有四個不屬歐盟(冰島、阿爾巴尼亞、挪威、丹麥),因此,歐洲絕大部份地區都覆蓋於北約這把集體防衛傘下。然而,這七十年來,北約與歐盟的關係可謂波瀾起伏,殊不平坦。

歐盟成員國有28個國家,當中22個是北約成員國。(EU)

自1949年以來,不只一個機構試着協調歐洲的防禦政策:法國總理普萊文(René Pleven)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曾提出建構歐洲防禦共同體(European Defence Community, EDC),法國、聯邦德國、意大利、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合組一支歐洲聯軍,但礙於法國國會否決,最終未有簽署防禦共同體條約。於1948年由英、法等十國根據《布魯塞爾條約》組成的西歐聯盟(Western European Union, WEU),以聯合防禦為目的,但其實自1949年美國牽頭成立了北約,西歐聯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追溯歐盟歷史,可由1952年建立的歐洲煤鋼共同體說起。到1958年,又成立歐洲經濟共同體,至1967年統合歐洲共同體(European Community,EC),都沒有把安保防衛納入議程。本來歐盟與北約的「工作上」沒明顯交集,河水不犯井水,但直至九十年代末,部份歐盟成員有意成立歐盟自主的防衛及安保系統,英法兩國於1998年的聖馬洛峰會上,確立制訂「歐盟安全暨防衛政策」(CSDP),兩個組織之間的會議才變得常規化。歐盟其後更有權掌握北約部份的資源及軍事力量,展開歐盟為首的軍事行動,包括歐盟軍(EUFOR)2004年在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的「奧爾西婭行動」(Operation Althea)。

兩個機構並存與合作多年,除了文化及制度上不易磨合,還有國與國之間的競爭,以及一些敵對關係,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土耳其與塞浦路斯的爭端,前者是北約而非歐盟成員,後者則是歐盟而非北約成員。在兩者利益不再一致的情況下,集體防衛機制,以至對外軍事行動亦自然受到牽絆。

北約70周年峰會,領袖們的表情也許說明了盟友之間的「貌合神離」。(路透社)

二. 法國人的自主與「歐洲」概念

在一眾歐洲領袖都傾向躲於北約的防衛傘下時,馬克龍在軍事主權這方面卻是雄心萬丈。他在《經濟學人》專訪中重申,上任伊始已提倡歐洲軍事及技術主權(European military and technological sovereignty)。當中有三個原因:其一,歐洲正逐漸失去其歷史軌迹;其二,美國正改變策略;其三,伴隨中國過去十五年崛起而來的世界再平衡引致世界兩極化,歐洲亦會被邊緣化。加上土耳其及俄羅斯兩個專制政權再次崛起,以及「阿拉伯之春」的後遺症,形成一場亂局。

「這都導致歐洲變得異常脆弱,若未能把自己想像成為一股全球霸權(global power),恐怕就會消失。」馬克龍指出,世界格局顯然在變動,由1990至2000年建構出來「歷史的終結」(end of history)、民主制度無邊地擴張、西方普世價值的勝利,都深植於現今的主流思維裏,惟二十一世紀以降的連串事件都引證這認知並非真確無誤。

「歐洲」這個概念從來都十分鬆散,正如法國詩人Paul Valéry在1919年著名的疑問:「歐洲是否只是亞洲大陸的一小角」抑或是「身體裏的腦袋而已」?可是,今時今日,這個問題都未有確實答案。

意大利近日出現多場「快閃沙甸」運動,反對政壇的極右風氣。(路透社)

西以大西洋作分界線。今天,代表着這個地域的機構,對於「歐洲」的解讀也非常有彈性,歐洲足協(UEFA)成員有土耳其、科索沃、格魯吉亞;歐洲歌唱大賽(Eurovision)參選者來自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等普遍印象不屬歐洲的國家。即使最能夠代表歐洲的政治經濟機構—歐盟,亦非「歐洲」所有國家都有加入:瑞士、挪威、冰島,以及巴爾幹半島幾個國家,都不是歐盟成員國。

雖然歐盟的政治團結性也令人質疑,但無可否認,歐盟依然是人類史上區域合作的典範。歐洲作為兩場世界大戰的主戰場,歐盟(包括其前身)成立以後,在過去七十年以來不但達至止戰的目的,更有着卓絕的經濟成就。

歐盟的發展建基於法德聯盟之上,「雙核心」驅動着這個組織的發展走向。法國人對於歐洲的概念,在歷任元首以至主要領袖人物的主張與態度都是有迹可尋,而且一脈相承,主宰着歐洲一體化及其自主性質。

三. 戴高樂斷言:沒信義的英國佬

法國第五共和的首任總統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希望建立以法德聯盟為軸心的歐洲共同體,並跟美國保持距離。這位曾領導「自由法國」抵抗軍(Free French Forces)對抗納粹入侵的法國將軍,主張「偉大政治」(politique de grandeur)以促使法國成為一股獨立霸權。此理念延伸至其歐洲一體化政策—就是把「萊茵河(Rhine)、阿爾卑斯山(Alps)及庇里牛斯山(Pyrenees)為鄰的國家」連在一起,形成由獨立國家組成的歐洲聯盟,並成為美國與前蘇聯之間的第三股超級霸權。

戴高樂曾兩度拒絕英國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亦不主張歐洲依賴美國。(資料圖片)

在戴高樂的理念中,各個獨立國家都維持着各自的軍事架構,但對聯盟的決策都有否決權,而藉着這個團結而強大的組織,可將法國在國際間的影響力大大提升。法國歷史學家J.B. Duroselle曾為戴高樂理念假設的「歐洲」列出四個條件:由獨立國家組成,沒有超國家的權力(supranational authority);不受美國影響;外交政策由法國主導;對東部國家(前蘇聯及其加盟國)開放門戶。

戴高樂也是少數在冷戰時代抱着疑英疑美、非聯盟立場的歐洲領袖。他刻意削弱美國對歐洲的影響力,1966年退出北約的指揮架構,只保留參與權。他還先後於1963及1967年兩度拒絕英國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EEC),認為「沒信義的英國佬」(perfidious Albion)是美國派來的「特洛伊木馬」。此外,他確保了法國的核政策獨立於北約以外,發展完整的軍事工業。

戴高樂主義的外交政策,深深地影響着其後的歷任法國總統,及其與德國總理的緊密夥伴關係,領導着歐盟的成長。繼任的龐比度總統(George Pompidou)是務實派的戴高樂主義者,雖然對英、美更為友善,但仍然保持了法國孤高、特立獨行的作風。連美國總統尼克遜(Richard Nixon)與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都被龐比度的魅力所吸引,認為法國人總覺得自己是「最歐洲的」,也會說其他歐洲政府不敢說的話,因此視愛麗舍宮為尊貴的夥伴,跟法國人交手就等於跟整個西歐交手。

本月的歐盟峰會上,新臉孔除了新主席馮德萊恩,歐洲理事會主席米歇爾(Charles Michel)(中),還有年僅34歲的芬蘭女總理馬林(Sanna Marin)。(路透社)

另一位法國總統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一直支持「歐洲合眾國」理念,與西德總理施密特(Helmut Schmidt)在任內起草了《歐盟憲法條約》,並成立了歐洲貨幣體系(EMS),為未來的歐元區奠定基礎。到了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時代,更聯同德國總理科爾(Helmut Kohl)推動了多項政治及經濟一體化政策,包括統一貨幣、消除邊境關卡的《神根公約》(Schengen Agreement)、「歐洲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

對歐洲一體化有深遠影響的法國人還有「歐洲之父」莫內(Jean Monnet),對歐洲的防衛具遠見,主導建立了歐洲原子能共同體(Euratom),管理當時歐洲煤鋼共同體六個成員國的原子能工業,更重要的是不排除軍事使用。莫內在這方面的取態,比當時很多法國軍官更加進取,希望歐洲擁有自己的原子彈。雖然最終未能成事,但法國自己亦繼續了原子彈開發計劃,至今是歐洲除英國外唯一的擁核國,彈頭數目也比英國多。

四. 馬克龍的歐洲願景

「看看世界正發生什麼事,都是五年前難以想像的。」馬克龍在專訪中說。自他上台以後,英倫海峽之外,英國人醞釀跟歐洲人來一場「世紀離婚」;大西洋另一端的美國則迎來一個保護主義者、不甚友善的總統特朗普,雖說難以想像,卻引證了逾半個世紀前戴高樂的想法。

馬克龍對建構歐洲軍隊雄心萬丈,但要在北約以外另組新軍,其他歐洲盟友未必同意。(路透社)

如今,馬克龍的外交政策大致上繼承了法國政治精英的理念:歐洲需要靠自己雙腿站穩。相比跟美國一向更密切的英國,法國跟美國的關係總是若即若離,從不稀罕要稱兄道弟。比起有着戰敗及納粹過去的德國,法國沒有這樣的歷史包袱,更敢於武裝自己,默克爾的務實,使馬克龍更顯果斷獨行。

「腦死」一說看似妄言,卻果敢地戳破了北約的問題,道出了歐洲的困局。對法國總統而言,歐洲外交是重要政治遺產。英國保守黨在上周大選中大勝,意味脫歐之期指日可待。

在「沒信義的英國佬」離開以後,籌建歐洲軍隊,以至捍衛歐洲的「數碼主權」,無疑會是馬克龍推動歐洲一體化的主旋律,然而,要擺脫「大到不能倒」的北約,重拾歐洲的軍事自主,在歷史看來,顯然絕不容易。

約翰遜帶領保守黨在大選中取得大勝,脫歐方案應可盡快達成。(路透社)

上文節錄自第193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2月16日)《馬克龍「腦死論」以後 歐洲如何展開主權捍衛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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