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代回顧】民粹主義風潮:是右亦是左 誰能代表人民?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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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脫歐公投與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一直被視為西方民粹主義風潮的重要標誌。放眼當下,當年力推脫歐的約翰遜(Boris Johnson)以首相身份帶領保守黨奪得32年來的最大國會多數,而困於彈劾爭議之中的特朗普,在政治賭盤的分析中,更有接近半數機會勝出來年大選,拋離民主黨各大候選人數倍之遙。自2008年金融海嘯之後逐漸翻起浪濤的民粹主義,至今何以毫無減退之勢?

十年緊縮的結果?

不少政治、經濟評論人每談及民粹,必從11年前的金融海嘯談起。2008年9月15日雷曼破產後,這場由美國次級按揭相關金融衍生工具引爆的危機,一瞬間席捲全球。其中,歐洲更成為重災區。先有2008年底首先爆發的冰島金融危機;到2009年,希臘被揭以會計手段隱藏結構性赤字,加上各類地產投機企業、金融機構,甚至政府的債務違約風險過高,引爆出威脅歐元區存亡的歐洲債務危機。當時,希臘、葡萄牙、愛爾蘭、西班牙、塞浦路斯等國也需克靈於其他歐元區國家、歐洲央行,甚至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救濟。部份經濟體至今仍未能恢復元氣。

2008年9月15日,擁有158年歷史的雷曼兄弟(Lehman Brothers)宣布申請破產,引發自二戰以來最大規模的經濟衰退。(視覺中國)

這次金融海嘯導致各國經濟急速收縮、失業率急升,不少平民百姓的資產大幅貶值,而依賴投資的退休金亦如是。各國政府,一方面要盡量保證金融系統不會全面崩潰,另一方面又要減省政府庫房本身的負債,就採取了今天看起來極不公平的措施。各地的中央銀行除了減息刺激投資、消費之外,也大幅增加其資產負債表,以「量化寬鬆」的手段向市場「放水」,配合個別財政政策,挽救不少「大到不能倒」的金融機構,可是政府卻採取緊縮政策,縮減公共開支和福利。

此等政策的長遠影響,就是資產價格不斷上升,沒有太多投資渠道的平民百姓卻面對極低的利率收入;而政府的緊縮政策更讓社會的最低層生活愈來愈差。法國經濟學者皮克提(Thomas Piketty)2014年出版的《21世紀資本論》中論述「資本回報率長遠高於經濟成長率」造成財富集中的說法,可說是這個時代精神的展現。

當人們不滿社會現狀,總要尋找問題的根源。這就催生出一波又一波的民粹主義政治浪潮,企國代表人民,也為人民的不滿尋求解答和救助。

無分左右的民粹主義

所謂的「民粹主義」(Populism),按其字源是出自「人」(Populus)與「處理事情的慣例」(-ism)。因此,「民粹主義」的根本在於「誰是人民意志的代表」。

啟蒙時代哲學家盧梭(Jean-Jacque Rousseau)素有「普遍意志」(General Will)的說法,可算是人民在一個政治共同體中的集體意志。在今天的政治體制中,這種意志的表達通常透過民主投票的形式來呈現。

然而,民粹主義並不追求普遍意志的表達,而是講究「誰真正代表了人民」、「誰站在人民的對立方」。沒有這個對立方的存在,民粹主義就無從談起。簡單來說,在一個政治共同體中,民粹主義要代表的是這個群體中的部份成員,他們才是「真正的人民」,其他成員若非「人民公敵」,也只能是無關痛癢的「群眾」而已。

民粹主義者為團結一部份人而成為「人民」,總愛尋求最簡單直接的價值作為核心,並以最明顯的對象作為「對立方」。例如,在政治意識形態之左,社會上的所有問題歸根究底也是「億萬富豪」的錯——例如,「億萬富豪」這個字,無論是在美國民主黨主流總統候選人之間,還是在英國的工黨左翼團體之中,早已跟「邪惡」劃上等號。

然而,在意識形態之右,社會上的所有問題也是「外來的」,包括外來移民、全球化之下的外來競爭、外來價值對於傳統價值的挑戰等。因此,對美國的特朗普而言,一切問題也出於中國的「不公平」貿易與墨西哥邊境的外來移民;對英國的約翰遜而言,歐盟官僚體制、單一市場的人口自由流動才是問題根源。

德國總理默克爾淡出政壇,被認為是歐洲進入新政治時代的標誌。(路透社)

反建制的對抗性與簡單性

在歐洲,2015年爆發的敘利亞難民危機,加上德國總理默克爾(Angela Merkel)本着人道精神的前提,倉促執行的門戶開放政策,也為歐盟各國的右翼政客提供了其民粹對立方的攻擊對象。從意大利的「聯盟黨」(Lega)、法國的「國民集會」(Rassemblement National,前稱「國民陣線」),到德國另類選擇黨(AfD)、波蘭的「法律與公正」(PiS)等右翼勢力,也藉此契機鞏固並擴展了自身的政治版圖。

歐洲難民危機:2015年,逾100萬移民及難民湧入歐洲。各國政府疲於應對這一危機,惟在難民政策上產生分歧。圖為土耳其難民營裏的一位敘利亞母親。(Reu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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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無分左右,民粹主義者也是「反建制」的,只是他們對於建制的定義並不一樣而已。在民粹左翼的眼中,建制就是有錢人,而要根治社會問題,就要分享他們的財富,甚至使「億萬富豪」變成不可能。相較之下,在民粹右翼的眼中,建制就是那些支持開放移民政治、價值多元的自由派「假新聞媒體」、學者、智庫、非政治組織、傳統技術官僚等等;將他們一一驅逐出權力之外,才是解決社會問題的辦法。

民粹主義的問題在於其「對抗性」與「簡單性」。它一方面在國內以「敵人」的存在團結「人民」,另一方面則對一個極其複雜的社會問題提供過度簡易的解答。因此,在民粹主義興盛的國家中,除了民意幾乎全面分裂之外,得掌政權的民粹主義者也無法根治其國內的社會問題。例如,意大利的「聯盟黨」最近就激起了一波只以「反聯盟黨」為基礎的大型群眾組織,而聯盟黨早前與另一民粹政黨「五星運動」(M5S)的聯合政府也無法解決意大利經濟結構性停滯的問題,最終更解散收場。

各出奇謀的未來十年

面對此等民粹主義的崛起,各地政治人物也各出奇謀應對。在奧地利,傳統中間偏右人民黨領袖庫爾茨(Sebastian Kurz)選擇與虎謀皮,將極右自由黨(FPO)包攬為盟友,最終政府以解散收場,不過人民黨的聲勢卻避過了被極右追趕的厄運。

在法國,「共和前進」黨(LREM)總統馬克龍高舉中間路線,以法蘭西帶有普世理想主義的愛國精神於2017年冒起,擊敗當時極右「國民陣線」。不過,馬克龍的民調自上任初期近六成高位大跌至三成多,其以法蘭西精神反攻左右民粹主義的前景仍是勝負難料。

在英國,首相約翰遜固然是以民粹式的宣傳崛起,可是如今大選過後卻高調主張「同一國家」的精神,希望團結全國人民,似乎是想以英格蘭模式的愛國主義,重新團結因為脫歐議題分裂的民情。不過,這種策略勢將挑起北愛爾蘭、蘇格蘭等地的獨立情緒。

最有趣的例子是在巴西。人稱「熱帶特朗普」的總統博爾索納羅(Jair Bolsonaro)以反同性戀、高舉槍權等右翼民粹主義奪得總統之任。可是,他上任之後仍然大搞民粹政治,在實際政策方面,卻被其財長古迪斯(Paulo Guedes),聯同上下議院的議長們把持(後兩者剛好是鄰居,而兩人住所中間更開通了一條通道,讓他們可以不出家門而「密議政事」)。有評論認為,博爾索納羅憑民粹意識形態的政治話語搶去不少媒體目光,卻正好為推動具爭議性改革的政治人物提供了「保護傘」。

以上種種,可見面對民粹主義的挑戰,各國政客也未能真正尋得一條可有效應對的道路,其中最大難題是:如何不搞對抗、不訴諸簡單口號、不挑戰權威之餘,又可重新凝聚民眾對自己受到關注的政治感覺,重新建立政治體制的代表性。

未來十年,如何理順民粹浪潮,將是國際政治新聞揮之不去的一大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