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觀念與唯物主義:對偽科學與迷信的鬥爭

撰文:陳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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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一個科學世界觀還有一個物質主導的世界,不管它們是不是冷冰冰的,就是我們需要重視的、背負的,比抽象的科學方法更為重要,而這卻正是現在的教育制度甚至科學推廣者所忽視的。

近日,有線電視的節目《新聞刺針》拆穿了好些動物傳心師[1],包括一些聲稱懂得用量子力學或是腦電波傳心的,在網上引發了一些有關科學教育的討論。對於科學教育的推廣,哲學人往往強調(1)科學方法比科學知識更為重要,並且(2)無需將科學和(一些人認為冰冷的)唯物主義(materialism/physicalism)看齊。一個例子是《立場新聞》哲學版主編阿捷日前的文章《偽科學騙局流行 我們需要更多的科學與人文教育》[2]。筆者亦是個哲學人,而且也素來十分支持推廣科學教育;但是,哲學人向來就是「包拗頸」的,所以本文偏偏要挑戰一下同行的「主旋律」,主張(3)科學知識比科學方法更為重要,以及(4)科學跳不出唯物思想的框框。

有線電視的節目《新聞刺針》,相關「動物傳心」的報道。(Facebook截圖)

 

先從(1)「科學方法比卡科學知識更為重要」說起。這點在推廣科學的哲學人之間,幾乎是屢見不鮮。這可能因為不少哲學人受到笛卡兒(René Descartes)的理性主義傳統所影響,著重於研究知識論(epistemology,即哲學家對思考、取得知識的方法的研究),進而認為建立個人的「理性」是最重要的事:有了它就可以讓一個人成為「理性者」,擁有充份的判斷力,可以輕易破解謬論、看破邪說。

 

然而,科學方法,例如可否證性原則、簡單性原則等等,其實甚為籠統,偽科學亦經常會扭曲這些原則以支持自己——多少另類療法、智慧設計論、新紀元運動的宣傳資訊標榜自己符合這些原則,而讓一般人難以判斷?這些「科學方法」,其實停留在理性邏輯、推論方法的程度。單憑個人的理性,而沒有一個建立多時、行之有效的優良社會傳統支持,往往只會變成一百個人有一百個理性的結論,百家爭鳴,走對路是幸運,走錯路是當然。畢竟,必須要有輸入的內容,才能對這些內容進行理性分析,而每個人的性格、環境、經歷等的差異,都會導致這些輸入有所不同。(題外話,「科學方法」一詞其實還有另一個可能的含義,即是一些更具體細緻的科學研究方法,如科學家的研究策略與實驗設計。然而,這意義下的「科學方法」就更不可能支持(1)了,因為它們一方面與科學知識密不可分,另一方面對平民大眾而言也流於技術細節,無甚意義了。)

 

我們最需要的,還是一個科學的世界觀、宇宙觀——平民大眾未必需要很多細緻的知識,但一個基本的框架還是必要的。當人們以之作為了自己根深蒂固的觀念,很多歪論自然無法乘虛而入,因為人的思考是系統性、環環相扣的,會自動排斥不能與之調和的說法——例如一般人若全心全意相信,意識只是大量腦細胞互動的結果,就幾乎不可能相信通靈,也不會輕易相信傳心術。如同法國哲學家阿圖塞(Louis Althusser)指出,讓科學得以可能的不是理性的主體,而是一個科學的意識形態取代其他非科學的意識形態。這種科學世界觀,不是建立於個人出於科學方法、以個人的力量作出的理性判斷之上,而是現代科學在數百年來所建立的、已經建立的、全球最成功的優良思想傳統。現代科學這個偉大的思想傳統如何成功?如同西方著名的科學推廣者、權威演化生物學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名言:「It works, bitches.」[3]正如正在看這篇文章的讀者,就是透過了電腦和網絡看到的,it works——當然,筆者作出了一個假設:沒有讀者是像動物傳心師一般,是透過看筆者的照片,然後對筆者進行通靈讀心而看到這篇文章的。

現在的學校科學教育早已強調科學知識,但卻未能有效對抗迷信,對抗一些妖言惑眾的偽科學與迷信。(Vcg圖片)

 

無疑,現在的學校科學教育早已強調科學知識,但卻未能有效對抗迷信,對抗一些妖言惑眾的偽科學與迷信。筆者認為,原因並非如主張(1)的哲學人所想,是因為科學教育未有著重科學方法,而是因為它的目標根本不是建立一個科學的世界觀,只是輔助資本社會,為它提供人才資本而已。如同傅柯(Michel Foucault)以及他的追隨者所理解,學校從來是權力的體現。現在的(中學)科學教育,著重的是為大學、大專對專業人士——比如醫生、工程師、藥劑師等等——的培育作出準備,其中最主要的兩個功能,是對學生作出篩選,排除掉不適合就讀專業學科的學生,以及讓餘下的學生修讀那些專業前,擁有最基本的相關常識,以及得以培養出足以勝任專業學習及專業職位的性情。比方說,現在的中學物理學,幾乎都是力學、電磁學和光學,天體物理學與宇宙史沒佔多少,而生物學方面,十居其九的內容都是生化知識,對現代生物學至關重要的演化論只佔極小部份,而腦神經科學、認知科學更是零。結果,面對這些極大量的有關技術細節的知識,我們能到的只有兩種人:左耳入右耳出,然後不再選修科學的科學白痴,還有只懂技術細節和技術操作,但毫無大局觀——即科學世界觀——的學霸和技術員。這種情況下,不管擁有學院派的科學「智者」們懂得多少,花費多少力氣講授科學方法,其實他們和一般大眾不是活在同一個世界——人家的世界就是民間信仰的延續,是充滿鬼神、靈體、念力、生命能量的。

 

當然,這種教育制度自有其社會功能,本文的目的亦不是要批判資本社會。前段只是要指出,現在強調科學知識的學校科學教育,著重的是技術型的科學知識,並非以建立科學世界觀為目標;因此,我們不能單憑它未能對抗妖言惑眾的歪論,就認為相比起科學知識,一些其他的東西是更重要、更需要推廣的。其實,人們更需要的,或許只是更多不同類型的科學知識,以及受引導去把這些知識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觀。

 

再說一點,「不幸地」(筆者不認為這是不幸)一個完整的科學世界觀就是必然是「接近唯物」的。它並非沒有和超自然觀念(如有神論、宗教信仰等)相融的空間,但卻不容超自然在世界擁有太多的角色;很多重要的事物,如物種起源和意識的源頭,科學都沒有給超自然留下半點位置。這是筆者不說科學世界觀「完全唯物」但說它「接近唯物」的原因。現在的科學傳統,就是要求科學家進行研究時必須以「物」為本,預設世界沒有超自然的存在,除非有極不尋常地強力的證據。這就是科學界常說的「方法論自然主義(methodological naturalism)」。方法論自然主義產生出來的科學理論,幾乎是唯物的。值得一提的是,根據方法論自然主義,相信神明、宗教等超自然事物的科學家,還可以在下班後自由相信它們。然而,這個結果,就是他們得先以唯物的觀念理解世界,然後才隨個人信念在這個世界加上其他東西。如此一來,比如剛剛提到的物種起源和意識的源頭,其實早被唯物觀念霸佔了坐位。而且,這個做法不只是一種獨斷,因為科學家憑著這個做法,得以擁有了無數成功的研究作為成果。比如,腦神經科學一日千里,現今絕大部份權威的腦神經科學家也認為,意識事實上純屬大腦功能,而不只是方法論自然主義的預設而已。這又如道金斯所講:「It works, bitches.」

毫無疑問,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科學話語在我們的日常生活經驗中佔據著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大到宏觀的社會和商業層面,一個常見的現象是政府和企業不斷聘用科學「專家」來進行事務管理和廣告推廣;小到每個個體,人們生活中的每個決定也慢慢被科學話語所中介,看看那些用手機程式來管理自己每天攝入的卡路里、走路的步數的人就知道。(鏈接)

 

為甚麼必須要這樣強調「物」?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了解「物(material/the physical)」到底是甚麼。十七、八世紀、啟蒙時代的自然哲學家(等同於現在的科學家)主要受到笛卡兒影響,會說是佔據空間的一塊東西,但這種「空間佔據體」的物質觀早已被現代物理學所否定。那麼,現在的學者(科學家與哲學家)口中的「物」到底是甚麼?其實就是「現代物理學所描述的一類東西(如電子、夸克、引力、弦等),以及單單由它們構成的東西(如桌子、石頭等)」——換句話說,「物」就只是以「物理學說的」去定義。科學世界觀有可能不是以物理學為基礎,不相信「現代物理學所描述的一類東西」構成了化學份子、生物、大腦、意識嗎?沒有,這根本是現代科學的基礎。因此,筆者才說即使擁有科學世界觀的人不需要是唯物主義者,相信宇宙萬物統統是「物」,他們都必須有一套「接近唯物」觀念。

 

說到底,一個科學世界觀還有一個物質主導的世界,不管它們是不是冷冰冰的,就是我們需要重視的、背負的,比抽象的科學方法更為重要,而這卻正是現在的教育制度甚至科學推廣者所忽視的。這樣說好像有點悲劇英雄的意味:現實這回事,就是如筆者上面用過的詞彙,是「不幸的」、「冷冰冰的」,但我們還是要面對它。其實不然,活在怎樣的世界都總有它的好處和壞處,看活在其中的我們如何衡量而已,因此無須把物質世界視為洪水猛獸,甚至無須比較物質世界比其他的世界更好或是更壞——這也是哲學人還有哲學愛好者的壞習慣,因為他們經常要分析不同的世界觀,自然會比較哪個更為美好。其實,現實生活之中,我們根本無需理會哪個世界觀最美好,反正無論說得多美好,若是假的也沒用,正如我們不會去比較當香港人好還是當《星球大戰》中的帝國國民好一樣。我們需要在意的、推廣的,只有科學所揭示的現實世界;最重要的,是讓大眾學會認識和欣賞科學的奧妙,還有看穿妖言惑眾的歪論之謬。

 

上文曾提及的科學推廣者、權威演化生物學家道金斯,經常被飽讀詩書的哲學人批評,說他領導的反宗教的「新無神論運動(the New Atheist movement)」偏激、專橫、獨斷、不容異己、人文與哲學素養不足等等。然而,批評者們忽略的,是道金斯在帶領一場有關意識形態的社會運動和鬥爭,而非像哲學家笛卡兒一般,慢慢以個人理性去懷疑一切,甚至懷疑自己的存在。姑且不論這些批評是對是錯,也姑且不論這些問題最終會否引致他的運動的失敗,但在他看穿本文所描述的很多狀況,直腸直肚地宣揚物質世界,果敢高調向超自然觀念宣戰這點上,這位「科學怒漢」似乎比很多哲學人都看得透徹,也比很多明明自己接受唯物主義,卻不願多談、羞於啟齒的哲學人來得真誠。因此,帶來了一場風暴的,也是他,而非一些小心翼翼、強作謙遜的哲學家。

 

附註:

 

[1] 見於:https://www.facebook.com/news.lancet/videos/762391987267178/

[2] 見於:http://bit.ly/2uYj9XZ

[3] 見於: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3v2m4_NH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