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克果與焦慮的對治

撰文:周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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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如同麻醉劑,可以把焦慮暫時鎮壓住。我們不想拔掉死者家屬的悲傷,是因為我們感覺到一旦拔掉了悲傷,取而代之的不是歡樂,而是不可預知的焦慮。這就是為什麼當一個本應悲傷的人看起來不悲傷,反而更令人不安──焦慮所帶來的不安比悲傷更甚。

病態焦慮困擾不少時下香港人。然而,焦慮這東西不是現在才有。齊克果認為,從世上第一個人、即《創世記》的阿當開始,人類就已經焦慮了。焦慮是齊克果哲學的一個發源地,其後一直發展至對抑鬱的探討。今天,有各種精神科的藥物可以對治問題;但在十九世紀,齊克果只能透過深入思考「焦慮」這東西去獲取慰藉。[註一]本文將由淺入深剖析齊克果的焦慮哲學。

我用一個例子來開始:在喪禮中人們經常聽見「節哀」二字。但明明全句是「節哀順變」,為什麼我們好像本能地避免了後面兩個字呢?這表示了「節哀」和「順變」是兩回事。所謂「節哀」,即悲傷輕微一點,而不是叫你不悲傷;而「順變」就是叫你完全不要悲傷。乍聽之下,後者比較合理,安慰別人當然不希望別人悲傷了。可是,不知為何,就是覺得這樣講有點不近人情,好像會冒犯對方似的。我們的行為猶如本能反射,並沒有隨著語言習慣的結合而把兩個概念混淆。總之,我們覺得「順變」難以啟齒,卻不知其所以然。直覺告訴我們一個悲傷的人不應該不悲傷,於是我們便本能地覺得最好就是令他保持一定程度的悲傷(但又未至於嚴重得活不下去)。齊克果在日記裡寫道:

悲傷如同麻醉劑,可以把焦慮暫時鎮壓住。我們不想拔掉死者家屬的悲傷,是因為我們感覺到一旦拔掉了悲傷,取而代之的不是歡樂,而是不可預知的焦慮。這就是為什麼當一個本應悲傷的人看起來不悲傷,反而更令人不安──焦慮所帶來的不安比悲傷更甚。

市面上有很多具備「減壓」功效的產品:《秘密花園》和指尖陀螺、香煙和酒精,更甚的有黃、賭、毒。人人千方百計嘗試控制自己的焦慮(控制焦慮是一門大生意)。但以上的方法猶如喝咖啡提神,時效短而成效不彰(如果能夠一勞永逸,便談不上是生意了)。有些人工作時渴望享受退休生活,一旦退休後便焦慮不安,才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用工作自我麻醉。那是一根刺。那根刺令人不舒服,於是便想把它拔掉;拔掉後發覺失去了刺痛的感覺,好像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於是又把刺插回去感受自己的存在──沒錯,是痛,但至少我有感覺。我們就這樣周而復始地把那根刺又拔又插。諷刺地,正是這樣不斷「自己打倒自己」支持我們活下去──至少還有一個「自己」可以被打倒。齊克果化名的Vigilius Haufniensis一針見血地說:「人不可以逃避焦慮,因為他愛它;真的愛它又不可以,因為他逃避它。」(《憂懼的概念The Concept of Anxiety》,Ch. 1, s. 5, 筆者中譯)

 

焦慮就是焦慮焦慮。人人都焦慮很多事情,焦慮考試不合格、上班遲到、沒有錢結婚、白頭髮、皺紋……但這些只是焦慮的對象,而不是焦慮的真身。能夠有實質的東西令我們焦慮,我們當然會感到焦慮;但假設世上沒有一件事情可以令我們焦慮,我們仍然會焦慮──焦慮沒有東西可以再被我們焦慮。因此,人不會有真正的沈悶,焦慮必定伴隨沈悶出現也就是說,不附帶焦慮的純粹沈悶是不可思議的。可見焦慮的實體空空如也,人只是焦慮焦慮本身。如果焦慮有一個實體,即有事情可以被焦慮,那還談不上是真正的焦慮。Vigilius Haufniensis說,有實體的那種情況叫「恐懼」,沒有實體的叫「焦慮」(丹麥文angest,英文譯作dread或anxiety,或譯作「憂懼」)。[註二]假如你去參加拳擊比賽,當你知道對手原來是曹星如,預料自己九死一生,於是你「恐懼」;換一個實力相當的對手,不肯定自己會贏或會輸,於是你「焦慮」。你不是焦慮贏或輸,而是焦慮可能贏或可能輸。表面上,是「不知道」令人產生焦慮;實際上,人是焦慮「不知道」,卻恐懼「知道」所以不想知道。對此,Vigilius Haufniensis強調:

 

我必須指出焦慮完全與恐懼或類似指向某一實在的東西的概念不同,而焦慮就是自由作為一種可能性的體現。因此,焦慮不會在野獸身上找到,只因為野獸天生不具有精神的特徵。(同上)

請容許我打個岔:較早前,01哲學刊登了一篇文章,題為《中國真的沒有宗教嗎?儒教與恐懼意識》。該文指出「儒教」的核心就是恐懼。然而,「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那一個「憂」很明顯是指「憂慮」或「焦慮」而不是「恐懼」,作者隨便把「憂慮」等同「恐懼」,使該文的立論存在先天缺陷。何況,羅素(Bertrand Russell)指出恐懼是所有宗教的基礎,並非「儒教」的專利。而所謂「儒教」到底是什麼,該文也沒有說清楚。(但既然該文是以黑格爾哲學的角度下筆,這些缺點可以諒解。)我想指出的是,該文正好反映出「恐懼」和「憂慮」在使用上容易混淆,示範了我們的語言不足以說清楚何謂「焦慮」。當一個人說「我怕死」其實更常是指「擔心自己會死」。「怕」和「擔心」兩種說法在日常用語中混淆不清。這正好說明了「焦慮」是多麼深層的概念,深邃到連我們的祖先都鮮有思索,因此從來沒有梳理相關用字。

 

言歸正傳。Vigilius Haufniensis談到「精神」,這有點黑格爾的味道。在他看來,「精神」是能夠超越焦慮的「可能性」,所以是「可能性的可能性」。如前所述,人們傾向麻醉從而令「精神」沈睡。換言之,失去焦慮的焦慮所產生的恐懼令我們選擇放棄超越焦慮──即使超越焦慮這一可能性仍然存在。比如說,伯林(Isaiah Berlin)指出,自柏拉圖起西方思想不外乎三大要點:一、所有問題都只有一個答案;二、這些答案是可以被我們知道的;三、這些答案不會互相矛盾(詳見The Crooked Timber of Humanity, Ch. 8)。我認為,這種思維模式不只局限於西方哲學思想或其他學術思想,而是世上每一個人的思想的基本設定。原因是,一般人如果不運用這種模式,根本難以憑一己之力理解這個世界,反過來就是無法理解自己的存在而產生不能承受的焦慮。而為了使焦慮受控,人類一代又一代地處於這種思考模式。

 

還有另一類人,他們為了清除焦慮,於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解釋所有事情,然後反過來說服自己,深信自己的理解就是真相。這種人被稱為瘋子。他們的所謂「解釋」當然不是真正的解釋,而是把所有事情按照自己的理解來合理化,透過消除一切可能性來消除焦慮。在魯迅的《狂人日記》中,那位狂人把他聽見的所有說話、遇見的所有人、看見的所有事情都與「吃人」串連在一起。因此,在狂人看來,所有事情都「合情合理」,世上所有的可能性都可以被他完全消化掉。瘋子仍會恐懼,但沒有焦慮。發瘋是回應焦慮的一種方法,而且是非常有效的方法,可惜無異於殺雞取卵。有效不等於健康。

 

瘋子運用自己的意志去面對一切,(主觀地自覺)全知全能。這種狀態(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人,而是「超人」、「神」──很多瘋子最終都會覺得自己是「神」。Vigilius Haufniensis說:「精神愈少,焦慮愈少。」由此可見,「精神」猶如雙刃劍,可以使人自我提升,也可以令人走火入魔。對於這個問題,齊克果的回應是:「超越」不是一種「量」的增加,而是一種「質」的提升。瘋子屬於前者,「信心的飛躍」屬於後者。齊克果重申「飛躍」排除了一切不確定性。他把這個確定性立足於心靈的信仰之上。

 

齊克果開出的「藥方」是《馬太福音》(6:24-34)。在該段經文中,耶穌勸導世人向百合花和飛鳥學習如何不憂慮。齊克果在《野地的百合花和天上的飛鳥》(The Lily of the Field and The Bird of the Air)中,具體指出了人要向百合花和飛鳥學習三件事:一、保持肅靜;二、服從;三、喜樂。(Bruce H. Kirmmse的全新英譯本已於2016年出版。)篇幅所限,我無法逐一解說。簡單來說,就是要毫無保留地與一切融為一體、以甘願承受生命中的一切為樂。只有這種快樂才可以超越相對性。那是一種絕對的、平安的、真正的喜樂。這樣的人生當下就有意義,並不需要焦慮地再尋覓一個「意義」。聽起來好像老生常談,但事實是,一般人以個人的喜惡來面對一切,而不是以承受一切為喜樂。所以,一般人會有「我喜歡」、「我不喜歡」──有一個「我」在。患有焦慮症的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對於「我」非常執著。齊克果在日記中這樣說:「我了解我的任務是要成為一個自己讓自己不快樂的人,並因此以愛人為前提,特別渴望幫助那些可以實現幸福的人。」(《齊克果日記》,102頁)難道他真的「不快樂」嗎?這裡所指的「不快樂」是以世俗的標準而言。他已經超越了「快樂」和「不快樂」了。「愛人」使他明白所謂「我」只是一個「任務」而已。我思故「我」不在。

 

若把以上的討論抽離宗教,便有點像南希(Jean-Luc Nancy)的「與共」概念。以下我冒著過於簡化的風險來長話短說:「我們」不是「我」和「們」的結合,而是要深刻地明白「我」就是「們」。借用佛家的說法:「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與共」的重點是分享。分享什麼?就是──分享分享。如果真的有任何實體可以被分享,便只是一盤散沙的堆砌,也就是「量」的增加而不是「質」的提升。舉例說,南希談「愛」時,提到一種「潛藏的親暱」(hidden intimacy)(見Being Singular Plural, 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 79)。所以,愛的分享沒有所謂的「分享」,而是以「潛藏的親暱」這種方式存在於「我們」之中。套用齊克果的哲學,這種「潛藏的親暱」可以是焦慮。返回本文開首「節哀順變」的例子,我們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焦慮「與共」所有人的焦慮,否則我們不可能好像「他心通」一樣預知和感受別人最深層的焦慮,從而不假思索地作出相關的「正常」反應──不要拔掉對方的悲傷。儘管我們每一個人焦慮的程度和對像都不一樣,但那一種我們各自擁有的、純屬自我的焦慮正是全人類共享的東西。而正因為焦慮本身沒有實體,於是人人都能夠「分享」(即使沒有實體上的分享)。因為我們都有焦慮,所以我們能夠「保持肅靜」──「順變」不必說出來了;因為我們都有焦慮,所以我們能夠「服從」──全心全意為別人著想;因為我們都有焦慮,所以我們能夠「喜樂」──懂得互相安慰。

 

不過,如果你患上焦慮症,還是建議你看醫生。

關於更多齊克果的文章:

 

齊克果與殉情:http://bit.ly/2mLbETf

齊克果:重複的愛,才是唯一真正快樂的愛:http://bit.ly/2nkHK92

「電車難題」與齊克果的答案:http://bit.ly/2q2bUy0

純粹與悖謬:齊克果的精神世界:http://bit.ly/2tKLfYw

注釋:
 

註一:「我的內心碎成片片,全無可能如同一般人在人世間過著快樂的生活……完全無望擁有幸福、舒坦的未來……我在絕望的孤立之中僅能依附人類的內在智性,緊緊抓住一個念頭;唯有我可觀的心智天賦才是我唯一的慰藉,概念才是我唯一的歡愉……」《齊克果日記》,吳書榆譯,2016年,45頁

 

註二:齊克果說過,他不希望讀者把他化名的作者當作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