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淹沒——隔絕,直到世界盡頭 | 朱珏瑾

撰文:朱珏瑾
出版:更新:

常常在溫韋·德斯(Wim Wenders)的電影裡,看到受困於內心執念的人。那時我總想替他們自問一句:「我們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心中存有執念,會與自我融合為外人很難理解的某些特質,更會輕易就讓人踏上看不見終點的路。也許這樣的人和故事對溫韋德斯來說,更具吸引力,所以才會有《愛麗絲城市漫遊記》(Alice in den Städten)的德國穿越,《事物的狀態》(Der Stand der Dinge)中永遠拍不完戲的導演,《柏林蒼穹下》(Der Himmel über Berlin)愛上凡人的天使,《直到世界盡頭》(Bis ans Ende der Welt)和《德州,巴黎》(Paris, Texas)的漫長追尋……溫韋·德斯的新戲《愛情淹沒》(Submergence)也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一切始於海邊的相遇,一切又終於海水的淹沒。兩個人困於各自的境遇,困於無休止的等待,直至極限。

 

點擊圖片,查看更多溫韋·德斯的電影資料:

 

《愛情淹沒》「淹沒」在溫韋·德斯諸多讓人難忘的電影中,我實在談不上有多喜歡。但它夠特別。愛情在那裡,戰爭也在,可既不是慣常所見的戰爭片,也不是浪漫、糾結的愛情片。一個為了阻止自殺式襲擊而要孤身深入索馬里的秘密特工,一個研究深海生物,即將進入深海底的數學家,在各自工作前的最後假期相遇了。究竟是如何愛上的?不過是清早的沙灘一遇,之後吃了一頓飯,她向他解釋自己正在研究無人關注的領域,而他騙了她,隱瞞了身份。又一起到海邊散步。她衝動地沖入海中。溫韋德斯沒有交待,但他的愛情,是在這一刻確定的吧。很顯然她在明,而他在暗。是他看到了他們都投身於這不被人知的「世界」的共性。

 

愛情從來就不是兩個人的事。它在兩相碰撞的一刻發生,那之後便成為了它自己,天地間自由生長開去。愛既像死亡,讓人被思念的孤獨吞噬,也像是新生,因為人一帶上愛就帶上了新的信仰。看見男女主角剛剛相識就不得不離開對方,從此與愛的信念為伴,我彷彿看到一齣現代《桃花扇》。逃難在外的侯朝宗與被迫入宮的李香君,尾聲孔尚任刻意安排二人決絕出家的段落雖在劇中顯得突兀,但不難明白他「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本意。《愛情淹沒》的原著小說作者J.M. Ledgard說,他寫這部小說的初衷是厭倦所謂「主流社會」,厭倦文學把所有目光聚焦於「中產階級」身上,彷彿那就是現今最大的矛盾困擾。他過去的經歷告訴他,在這個已知的地球上,還有很多「未知的世界」。

 

《愛情淹沒》劇照

J.M. Ledgard的個人經歷十分豐富。他曾在東歐、俄羅斯遊學,跟隨科學家到過北極考察,在馬薩諸塞州的伍茲霍爾海洋學研究所(Woods Hole Oceanographic Institution)做過訪問學者,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做過雜誌記者,也親身到過索馬里。這些體驗與小說的故事背景基本完全重合。當然,他比男主角幸運,沒有被穆斯林聖戰者抓到。愛情,其實無關這個小說的宏旨,看得出他是在「借離合之情,寫憂慮之感」。

 

東非被戰爭摧毀後,變為整個世界的禁區,我們並不能在新聞報道上讀到關於它的更多內容。社會沉浸於光明、享樂的氣氛,任其在戰火中自生自滅。和至今未有人探索過的海底一樣,它激起人近乎本能的恐懼,也因此被無視直至遺忘。有這樣的現實語境,男女主角孤身一人去探索未知邊界的行為,不就是另一種「直到世界盡頭」?溫韋德斯由這個故事提煉出他熟悉的追尋和等待,讓《愛情淹沒》又回到了德國新電影的軌道。在溫韋德斯的世界,「淹沒」的真相是隔絕(isolated)。所有被遺忘的角落都是《德州巴黎》(Paris, Texas)那間被單向玻璃隔開的表演室的反復再現。交流是無效的,在隔絕中只會淪為「單向表演」。

 

《愛情淹沒》劇照

看溫韋德斯過去的電影,隔絕帶來的無力感總是籠罩著一層曖昧的宿命光環。上世紀離我們遠去了,無力也不知不覺演變成了赤裸的焦慮。女主角一次次給男主角發信息,寫電子郵件,她不斷查看電話與信箱,對方的無回應讓她情緒崩潰。在通訊並不發達的時代,寄出一封信與收到一封信之間,等待是常態。人習慣等待,也習慣忍耐。即時通信的出現,強化了我們想要瞬間得到回應的需求,漸漸的,遲到的回應即是故意拖延,等待則是高姿態者對請求回答者施行的無聲酷刑。《愛情淹沒》沒有了溫韋德斯曾經那種曖昧不清的質感,也許也是因為這七、八十年代不曾有過的「現代焦慮」太過直白。

 

離別之前,男女主角在旅館中有一場對話。他拿著報紙向她解釋歐洲自殺式爆炸頻發的局勢,顯然她對此從未留意也並不關心,他驚訝,氣急敗壞。後來男主角在索馬里被抓去見聖戰者頭目,對方見到他不信古蘭經,也不信伊斯蘭教,同樣表現出驚怒。愛是盲目的,誰說信仰不是?隔絕的第三重含義出現了——我們只看見自己看得見的東西。人在其中淹沒,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唯一的共通點是,我們和敵人都分享著同樣的特質,我們都將在大海中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