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父之名:《愛的剝脫》中的性倒錯及變態家庭 | 黎子元

撰文:黎子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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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為人類文明起源提供了解釋:在前文明狀態,原始父親主宰族群一切資源,包括所有女性。兒子們終於共謀殺死了父親,吞食其肉來分有父親之權力,獲取與父親同等的地位。然而,兒子之間為了避免激烈矛盾導致族群崩解,於是便以父親之名建立秩序,為了防止對於母親的佔有,於是便頒布了禁止母子亂倫的禁忌。這一禁忌的頒布,標誌著人類文明的誕生(文明註定是壓抑的)。

 

同樣地,在核心家庭下的個人精神歷史中,為了克服早年的伊底帕斯情結/戀母情結,必須以父親之名樹立起亂倫禁忌,通過認同父親,致使個體擺脫對母親的依戀(成為母親慾望對象),並且以「父親之名」這個符號替代「母親之慾」這個符號,從而讓主體順利進入語言的世界,即象徵秩序。在這裡,只有以這個父親符號為支撐語言才能夠運作,意義的表達過程才得以如常進行(所有表義過程都是陽形的)。

 

父之名不但代表了禁制與律法,同時擔任了語言運作(表義)的重要構成元素。根據父之名,「我」得到命名,「我」被賦予意義和地位,同時也標識出各種「我」不可以做的事。然而,父之名僅僅是一個符號,或者說表記/能指(signifier),其實是沒有所指物的。不過,表記/能指恰恰在沒有所指的時候才威力無比。父之名的符號操作公式被具現化於人類社會的各種組織形態,當中也包括宗教組織。

 

 

隨著現代資本主義發展對人類社會傳統組織形態的拆解、扭曲與重新裝配,或者說解碼與重新編碼,父之名逐漸被別的表記/能指所替代,其符號運作公式日漸失效乃至遭到篡改。思想史受上述進程導向,在十九世紀末就有尼采以基督教上帝已死呼喚「父之死」,二十世紀以來結構主義人類學、拉康精神分析理論揭露了「父之名」的符號操作,後結構主義、解構、後現代主義思潮啟發了各種顛覆權威、去除中心的運動。

 

二十世紀是父之名失落的年代。權威受到挑戰,地位每況愈下,原有秩序失範,相應的則是一度被文明壓抑、撲滅的「魑魅魍魎」紛紛復歸臺前,其中包括發生種種性倒錯的「變態」。並不是說人類文明史未曾有過這些「他者」的蹤影,然而確實要在二十世紀的歷史條件下,變態才被充分顯題化;變態的問題才會與符號父親的問題相對應而得到深入分析。沒有形成現代自反性的主體,不可能對父之名的符號操作產生意識;倘若不是傳統制度發生鬆動,問題也根本不會被允許擺上檯面。

 

在精神分析理論觀照下,作為精神疾病三大分類之一的性倒錯或者說變態(perversion),指的是各種偏離異性戀常規形態的性行為,包括戀物癖、同性戀、人獸戀、變裝癖、暴露狂等。變態並不是基於性行為不道德、不自然來判定的,而是根據其違背伊底帕斯情結的公式要求而言。換句話說,變態之所以形成,必然是圍繞著父-母-子女的核心家庭結構,有什麼地方發生了障礙或錯亂。在父之名失落的年代,性倒錯與變態會更經常地浮出水面嗎?

 

哪怕尚且不能對上述問題給出肯定答案,園子溫2008年電影作品《愛的剝脫》卻可以被放置在父之名失落的年代脈絡下來審視,細味導演的「良苦用心」。電影中的三位年輕主角,優、洋子和古池,雖然隨著劇情推進皆有成長與變化,但三人主要呈現出來的較為穩定的症狀都分別具有性倒錯或者說變態的某些典型特徵。

 

為了回應父親以神父身份每日向他提出認罪告解的要求,優從無罪可告,到描述小罪小惡,再到宣示自己犯下神父最無法忍受的重罪——淫,他的所作所為追求的完全不是自身的快感,而僅僅是為了滿足大他者/律法(位置由神父父親佔據)通過優每次認罪而獲得的快感——優作為變態主體成為了大他者痛快的工具(聽悉優拍攝女生裙底之後神父父親勃然大怒以至於脫離了神父位置,恰恰顯示出大他者/律法自身的不完滿,父親自己就是非法的,犯下了淫罪)。

 

優一旦變裝為「蝎子小姐」就感到愜意,立即充滿行動力,洋子將所有男人等同於敵人,跟勾引神父、又曾和自己父親勾搭的熏結成伙伴,卻不願與她構築家庭關係(母女),以及洋子與古池之間的同性戀,都是由於主體與陽形(符號陽具)之間無法建立正常關係而造成的變態行徑。而古池則是類似於《蝙蝠俠——黑夜之神》中的小丑那樣的人物,大費周章只為了向律法證明律法的無能,揭穿核心家庭的虛妄。她最終用武士刀刺穿自身而死,是變態主體受驅力驅使,超越了平常人自我保護的快樂原則機制(維持適度快感),投身過量快感仍不停止,直至毀滅(其中原委有待另文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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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倒錯的優、洋子和古池,他們各自所處的核心家庭都由於某種原因而無法成功建立。這樣的家庭或者可以被稱為變態家庭。優幼年喪母,與父親的關係受到熏的衝擊,洋子父親不斷更換女伴,她將母親的位置劃杠禁止,至於古馳則完全沒有提及母親的事。三個家庭的父親都以倒錯/變態的方式來試圖樹立「父之名」與律法:優的神父父親藉助宗教裝置(告解室)向兒子轉嫁自己犯戒的罪惡感,洋子的父親將女兒視作性慾對象卻依舊維繫父親身份,古池的資本家/基督徒父親每每暴打女兒,其間既帶著家長的管教又充滿施虐狂的性慾。

 

《愛的剝脫》以父之名的誤置,演示出律法以及道德律令在自身邏輯上其實包含著悖謬。例如基督教根據「原罪」概念要求信眾首先承認「我有罪」,本來是以導人向善為目的,然而神父父親強行將「有罪」壓到優的身上,每天質問他「今天犯的罪是什麼?」,其結果反倒使優為了執行父親的律法邏輯,給出讓父親滿意的回答,不得不一而再地犯下更多、更深重的罪惡。這就像「人必須行善」這條道德律令,倘若以薩德侯爵的「自然哲學」來詮釋何謂善的話,同一律法邏輯將導向「人必須尋歡、作惡才最道德(自然)」的結論。

 

倒錯不但產生於律法自身的悖謬,也同樣產生於文明制度,例如宗教制度,建立之初。基督教是人類社會古老的組織形態之一,它在建立教會的基本論述時,以父之名作為支撐建築起聖母瑪利亞以童貞女之身無性受孕、誕下聖子的超凡意義。然而基督教論述中對於貞女產子的想象,對於女性潔淨身體的偏執,難道不是一種倒錯與變態嗎?只不過是在神聖的象征秩序當中淫穢也被誤認了,顛倒出了合理意義。說不定人類社會的崇高而神聖的組織形態恰恰起源於倒錯與變態。


相反,幼小的優的心靈受母親他者話語所銘刻,錯誤地將「瑪利亞」這個母親符號與性慾對象——能讓從未勃起的優勃起的女人——連結起來。這種誤認與顛倒從基督教價值來看無疑是褻瀆與淫穢的。可是優從淫穢位置出發,哪怕幾經周折(的確是一條很長的彎路),最終卻與洋子攜手通往尋求真愛的神聖道路。這難道不正符合了基督教立教本義,不正是其煞費苦心也希望達至的善果嗎?也許就如巴塔耶在色情活動中找到了崇高意義,神聖與淫穢其實只是同一件事的兩個必要環節。

 

倒下的十字架需要被撐起嗎?應該被重新樹立嗎?

 

由此,我們漸漸接近了導演園子溫拍攝《愛的剝脫》的「良苦用心」了吧?這部237分鐘的鴻篇巨製觀照的是從二十世紀到今天,當代人面對的宏大課題:撐不起的父之名,支離破碎的核心家庭,倒錯與變態的年輕世代。既然人類社會的傳統組織形態正在逐步瓦解,人們還能夠構想和實踐新的組織方式嗎?(「零教會」又該如何評判?)倒下的父之名/十字架應該被重新樹立嗎?以新的形式?抑或已經不再可能?

 

從表現核心家庭秩序崩塌到描繪光怪陸離的變態行徑,園子溫終歸是要講述一個關於愛的故事,哪怕講述或者說「曝露」的方式在普通人看來未免太曲折、太費勁了。說不定《愛的剝脫》是一部正能量電影,試圖為「變態」現代人糾正出「健康」人生。

 

 

園子溫重重鋪墊,不惜大費周章,所講述的「愛」究竟是什麼?他要層層剝脫與「expose(曝露)」的究竟是什麼?倒下的十字架要如何被重新扶立起來?【鏡花非花電影講座2018】第三場講座.《愛的剝脫》——愛の補完,將深入解讀電影中「愛的操作」,尋覓一條通往「愛の補完」的路。

 

【鏡花非花電影講座2018】第三場講座.《愛的剝脫》 —— 愛の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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