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雅明的歷史天使,時間性就是政治性|沈昌鎮

撰文:來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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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昌鎮,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博士候選人

以空間來呈現時間最常使用的一種圖像,乃是一條永不停止的前行直線,從遙遠的過去開始,經過了當下,而朝向無盡的未來奔去。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作為「當下」的一個點,沿著過去而來,向著未來而去,而這個當下所移動的痕跡,就形成了不斷前進的時間維度。

這是一種物理性的時間;或者說,是物理性地把時間空間化的一種圖示。用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話來講,這就是一種「均質的、空洞的時間」(homogeneous, empty time)。而受班雅明影響的班乃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也說,這種均質而空洞的時間,不僅是現代性的標誌,更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打造舖平好了道路。

換句話說,這個看似「中性」的線性時間觀,本身就充滿了政治性。

班雅明:藝術品的靈光與歷史的天使

如果我們仔細思考這個時間的線性發展圖示,就會發現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在這條直線上,我們究竟存在於哪裡呢?」或者換個方式問:「我們的當下應該如何再現於此直線之中呢?」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將引發出如下的疑惑:

一、如果我們所處的「當下」是線性圖示上的一個點,既然作為一個點的「當下」持續不斷地、無法停滯地,朝向未來前行;然則每個「當下」,當它被標誌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成為「過去」了──也就是說,每個「當下」,在線性的圖示上,只能屬於「過去」。因此,推到底來說,「當下」是不可能被呈現在這個線性圖示上頭的。

二、如果能夠此般地呈現時間之流成為一條直線,意味著我們能夠跳出這個線性維度之外,站在一個無人之境(a perspective of nobody)觀察這個線性時間的流逝或進展;也就是,意味著我們能夠全觀地掌握時間,甚至隨意地檢索不同的時間刻度。如同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之中掉進黑洞的男主角一般,檢索時間就像是檢索圖書館中不同區域的館藏一樣。那麼,這只意味這一件事:在線性圖示中,我們只能夠處在時間之外──我們不處於這個時間線性發展的圖示之中。在時間的線性圖示下,我們將成為上帝,處於一個世界之外、時間之外的無人之境中。

這樣的時間線性圖示當然是有違於我們「真實」的時間經驗的。相對的,保羅.克利(Paul Klee)在《新天使》(Angelus Novus)中所描繪的「歷史的天使」,卻比較符合我們真正的時間經驗。

保羅・克利(Paul Klee)《新天使》(Angelus Nov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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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作為現代人的我們──這裡的「現代人」的意思是,我們的時間意識與時間經驗都不可能不受到不斷行進的時鐘時間與日曆時間的影響:當我們「意識」到或「體驗」到時間的時候(就讓我們現在來真真切切地體驗一下時間的流動吧),時間都不是向前行進的。相反,「未來」的時間,乃是迎面向我襲來,同時背對著未來而朝向著「過去」奔流而逝。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時間體驗。也就是說,時間並非「往前」奔馳,而是「往後」流逝的。

這也是克利畫中主題最顯著的特徵:時間的新天使並非面向著「未來」飛去,而是臉朝著當下的「我們」,面向著我們的「過去」而飛行。

然而,從新天使的翅膀和尾翼的方向我們可以發現,她並非真正朝向過去飛行;相反的,她只是「面向」著過去,卻「朝向」著──「背對」著──未來的方向行進。這是為什麼呢?班雅明在〈歷史哲學論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的第九條對《新天使》有著如下的敘述:

她凝視著前方,她的嘴微張,她的翅膀張開了。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她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她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堆積著屍骸,將它們拋棄在他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她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她背對著的未來,而她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正因為現代性歷史進步論的風暴,使得歷史的天使、使得我們、使得真真切切活在真實時間體驗中的我們,不得不被吹向那未來的、進步的、期待獲得救贖的,歷史終結的樂園之中。

而忘卻了,真正的救贖,卻是得面對「當下」,也就是面對被歷史巨輪所輾過的「過去」,而非期待未來,才能夠真正地達成。

【無睡意哲學】班雅明:歷史的天使 - EP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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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線性進展圖示,或者說,歷史進步論,並非資本主義的專利;自稱社會主義的國家也共享著同樣的進步發展史觀,兩者的差異只是兩種不同現代性計畫的競爭(不論是資本主義領頭羊的歐美、冷戰時期的蘇聯、別具東方社會主義特色的中國、還是當下支配著國家社會發展的香港與台灣的政權體制,都具有此般的共同特徵)。

換句話說,時間性就是政治性,而政治本身就內含著時間性特質的展現。

面對這樣的佔據霸權地位的歷史時間意識形態,班雅明在〈歷史哲學論綱補遺〉中曾論道:

馬克思說,革命是世界歷史的火車頭。但或許情況恰好相反。也許,革命是火車上的乘客──即人類──拉動緊急煞車的嘗試。

班雅明的這段描述,對照他對《新天使》的說明,可以看出兩者的精神與政治理念是相一致的。仔細思考〈論綱〉第九條的說明,我們發現,歷史的天使其實處在一個十分複雜而交錯的時空環境之中:

一、是線性歷史進步論的時間軸:在這個維度裡,時間並非只是單純地「面向」未來,而是,過去被動員起來,成為一連串的事件,為勝利者的歷史提供證成其因果關係的說詞。

二、對新天使而言,她的「眼光」處在另一種時空中,她「面向」過去、背向未來,看到的是被壓迫者被壓抑的歷史。

三、但是由於「進步」的風暴襲來,她的抵抗飛行只能是一種堅持的停頓(拉動煞車);在這個努力停頓的時刻,讓我們活在一種當下、現時、永恆的時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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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發展的線性圖示,或者是線性發展的進步史觀,早已經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霸權意識形態,不僅干預著我們真實的時間體驗,也有其背後的政治計畫。面對這樣的時間政治形勢,我們的任務,不僅僅是對著歷史進步論的火車頭拉下煞車的把手;更根本的,要把已被「客觀化」、「去政治化」的時間觀、歷史觀,重新將其「再度政治化」。

也就是,我們必須首先將時間問題化,從而認知到;時間問題,從根本上(radically),就是一個政治問題。

班雅明的天使:說故事、憂鬱還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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