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

撰文: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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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共產黨宣言》

一)

1883年3月14日,一位德國猶太人客死在英國倫敦。相信於當時的英國人眼裡,誰也想不到這位落泊異處的老頭,其思想竟可憾動整個世界。這個人就是卡爾・馬克思(Karl Marx)。根據古希臘神話,天神宙斯會將戰死沙場的英雄升上銀河。從此,他們擺脫腐朽的肉身,化成天上繁星,照耀大地,指引凡人於茫茫黑夜裡尋覓路向。同樣地,當馬克思死後,他的名字便脫離肉身,連結各種人文學科範疇,例如哲學、歷史、政治、經濟與社會學等等,其涉及的範圍之廣,足以形成一個龐雜的星座:馬克思主義,自從誕生以來,它就像幽靈般跟人類的歷史糾纏一起。

在被歷史學家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稱為「極端的年代」(the Age of Extremes)的二十世紀,人們受到馬克思的影響,引發了俄國的十月革命、蘇聯建立、中共建立、古巴革命和冷戰局勢等重大事件。經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蘇聯跨台,直至當今世代,馬克思的影響力依舊不減,例如尼泊爾共產黨-毛派(Communist Party of Napel - Maoist)於2008年推翻了種姓制度的皇族統治,建立了共和制民主政府。上述種種,先不論好壞,都是為人類歷史揭開新一頁。無論你是認同還是反對他的想法,從客觀意義來說,馬克思的確是一位別具影響力的思想家。

卡爾・馬克思(Karl Marx)

回顧這樣的一位思想家,假若我們只去細數他的生平往事,未免是一種侮辱。哪怕搜得他進出英國圖書館研究經濟學的紀錄,細至知道他在哪一天買了多少磅麵粉,也不會讓我們更清楚其思想的深刻之處。故此,我們應該審視他的遺產:馬克思的精神遺產及其繼承者。

然而,據說世上有各式各樣的馬克思。比方說,我們有《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Economic and Philosophical Manuscripts)時期的青年馬克思和正值《資本論》(Das Kapital)時期、思緒最成熟的馬克思(某些門徒為分食其肉而作的區分),甚至有諸多不同的派系:法蘭克福學派的馬克思、沙特的存在主義馬克思、文化研究的馬克思、基督教左派的馬克思,還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等等。自稱繼承了馬克思遺產的人何其多,多得令人眼花瞭亂。看來羅列一切,亦是無補於事。我們倒不如細說從頭,應該先找來首位的合法繼承者,也就是馬克思畢生的好戰友: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看看他怎樣承繼馬克思的遺產。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

二)

有說,恩格斯與馬克思的關係曖昧,情況就像柏拉圖與蘇格拉底:柏拉圖筆下對話錄,都是借老師之口宣揚自己的哲學概念。但是,馬克思跟恩格斯更多是合作夥伴的關係,他們互相影響,互為滲透。然而,1883年的3月14日之後,恩格斯淪為孤身一人,他要獨自從馬克思手上接下了重任。隨著老馬的遺體安葬在海格特公墓,年邁的恩格斯拾起已逝好友的那支封塵鋼筆,為他完成未竟大志:整理馬克思遺下的筆記和稿件,完成《資本論》的第二、第三卷。那麼,我們是否看到馬克思家族的第一重分裂呢?即馬克思本人與恩格斯的馬克思之間的分裂。難道恩格斯沒有靜悄悄地把自己的思想加諸奉老馬之名下的文稿裏?

馬克思與恩格斯

到底馬克思與恩格斯之間的思想差別有多大,他們的差異怎樣通過合作達致同一等等,從而可否從《資本論》二、三卷析出恩格斯的因子呢?這些問題並非我們三言兩語便得解決的。但我們可以大膽地說一句:的確有馬克思與恩格斯的馬克思之分。

馬克思的思想深受三大思潮——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法國革命理論和德國觀念論——的影響,幾乎是學界公認、人所皆知的事。其中,馬克思跟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觀念論的絕對頂峰黑格爾(G.W.F. Hegel)的關係難以梳理。儘管馬克思早年於《關於費爾巴哈提綱》對哲學透露了不屑的態度,並且經常批判黑格爾,但我們不能膚淺地認為馬克思將哲學視之不顧。原因很簡單,所謂的「成熟時期」,即在《資本論》的第一卷寫就的時刻,馬克思在序中承認自己運用了辯證法,卻是「和黑格爾的辯證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

《資本論》:資本是加強與壓抑分裂的悖論

然而,馬克思沒有完成其餘兩卷《資本論》便逝去,更莫說把自己獨創的辯證法說清楚了。結果,他只留下著名的一句:「在他(黑格爾)那裡,辯證法是倒立著的,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從此,馬克思和黑格爾之間的關係,就像一個不解的謎團,長期佔據一眾馬克思主義門徒的腦袋。尤其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當那份帶有濃濃人文氣息與黑格爾觀念論影子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公諸於世,情況變得更複雜。法國結構主義者阿圖塞(Louis Althusser)斷定馬克思的思想具有前後期之分,在編寫《資本論》之前的馬克思,還深受德國觀念論和費爾巴哈的抽象餘毒影響,而後期的馬克思則是跟一切意識形態割裂的意識形態科學家。關於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係,各家自有各樣說法。然而,我們別忘了一點,除了馬克思之外,恩格斯也是黑格爾的乖巧好學徒,那麼恩格斯是怎樣處理馬克思與黑格爾的關係?繼而怎樣將之消化,並融入他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裡呢?於此一關鍵處,我們看到馬克思與恩格斯的馬克思之分了。

阿圖塞: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反對「人道主義馬克思」

三)

如果說《資本論》是一部開天闢地的劃時代鉅著,它的面世稱得上是歷史大事,故此我們(尤其是當今語境下的馬克思主義者)務必正視;那麼恩格斯的殘篇《自然辯證法》(Dialectics of Nature)亦然。但《資本論》是備受後世肯定的,而《自然辯證法》則是從消極的層面來理解。不可否認,《自然辯證法》有著偉大的理論前提:恩格斯為了證明馬克思的辯證法具備解釋一切的普遍性,他認為不但可以從人類社會,甚至可以從自然界抽象出辯證法的運作規律。故此,他決定要寫一部有關自然界的辯證發展史。結果,恩格斯帶著龐大的激情弄得焦頭爛額,但是他的失敗正是具有價值之處。

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老祖宗——匈牙利哲學家盧卡奇(György Lukács)的思想亦具備前、中和後期之分,晚年回流布達佩斯辦學的他,曾嚴厲批評《歷史與階級意識》(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時期的自己(將物化和異化兩個概念相混淆),誓要跟「馬克思學徒階段」的青年盧卡奇割裂。儘管如此,起碼有一件事,盧卡奇的看法都是一以貫之,那就是對《自然辯證法》的評價:恩格斯錯誤地把辯證法套用在自然界之上。換言之,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裡批判黑格爾的話——「(黑格爾的)錯誤在於:這些規律是作為思維規律強加於自然界和歷史的」——同樣適用於他自身。

在《自然辯證法》的〈辯證法作為科學〉一章,恩格斯嘗試列出辯證法的三大規律:

一、量轉化為質和質轉化為量的規律;
二、對立相互滲透的規律;

三、否定之否定的規律(the negation of negation)。

上述三大規則,乃是恩格斯從黑格爾的《邏輯學》精煉而成。恩格斯對此有著獨到的見解:「這三個規律都曾經被黑格爾按照其唯心主義的方式,當做純粹的思維而加以闡明:第一個規律是在他的《邏輯學》第一部分(即「存在論」)中;第二個規律佔據了他的《邏輯學》的整個第二部分(即「本質論」);最後,第三個規律表現為構築整個體系的基本規律。」

即言之,如果第一、二點只是分別局限存在論和本質論的邏輯規律,那麼第三點是貫穿整個黑格爾哲學體系的終極規律。換句話說,「否定之否定」才是辯證法的核心。對恩格斯而言,第三個規律亦可以從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抽象出來。對盧卡奇來說,恩格斯就錯在對第三點的理解。

黑格爾:社會真正運動的時刻 是在日常的勞動和教化過程之中

盧卡奇晚年潛伏多年,為的就是要寫成鉅著《社會存在本體論》(The Ontology of Social Being)。除了批判自己早年在《歷史與階級意識》犯的錯誤,盧卡奇還想解決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的問題。在這裡,盧卡奇追隨的是列寧的看法。列寧的《哲學摘記》除紀錄了他潛藏瑞典研讀《邏輯學》時寫了很多「哈哈」的奇怪註解外,還透露了他對恩格斯提出的三大辯證規律之見解:第三規律「否定之否定」,是形式消去後,舊有內容的某種復辟。更甚者,恩格斯本來就是黑格爾精神的復辟,正如盧卡奇對《邏輯學》的正確見解:黑格爾激進地把邏輯視為本體論的發展規律,故此,假如恩格斯覺得否定之否定是可以從自然界抽象出來,那麼他跟黑格爾是沒有分別。

話說回來,馬克思是怎樣看這個問題呢?翻看《資本論》的第一卷,你會發現馬克思僅僅用過一次「否定之否定」,並且在註腳處留下頗為不遜的態度。他認為「否定之否定」是迂腐的老哲學術語,若然不是被逼要使用,他絕不會給它在《資本論》裡出現。眼利的讀者應該發現,這跟《經濟學哲學手稿》絕對是兩回事。在《手稿》裡,黑格爾的哲學術語貫穿了勞動異化的文本主題,當然包括了一大堆「揚棄、否定的否定」等迂腐的哲學用語。難道馬克思真的有前後的根本斷裂嗎?就此,我們應該要認同晚期盧卡奇的理解方法:青年馬克思是處理本體論問題,晚期馬克思是處理政治經濟學論,完全是兩個範疇。如果沒有青年馬克思在本體論上的研究成果,那麼就沒有晚年馬克思的理論成果。我們可大膽地指出,馬克思不像列寧和盧卡奇般,堅決地刪去否定之否定這個辯證法核心,而是把否定之否定歸入主體能動性之中,事關《資本論》正是客觀意義上的本質論階段,而《手稿》正是描述主體辯證發展的能動性方面。上述一切,就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馬克思之別。

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資本主義下的物化社會

四)

「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

這是《共產黨宣言》的第一句。當年震動人心的這句話,在今天看來,故然淪為濫作引用的老調。然而,我們應該比前人看得更仔細,便能發現它並非一句口號,而是對黑格爾那句臭名昭著之豪語的逐字重寫:「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存在的。」

正如盧卡奇所言,也許黑格爾是在本質論的層次上。故此,經過我們上文的分析,我們有理由認為此句話是出自馬克思之手,他從主體的能動性方面改寫這句句子,即是把海涅提過的隱藏句用辯證法的第三規律寫出來——「凡是不合理的,都不應存在」。

【無睡意哲學】的馬克思:

馬克思:資本主義危機 - EP52

馬克思:階級鬥爭 - EP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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