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沒有事實,只有解釋 - EP61

撰文:筆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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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最為人熟知的莫過於他對奴隸道德的批判。不過在這部份,筆者想探討的是相對較少人談及的面向:尼采對真理與知識的觀點。這個論題也提供一個很好的切入點讓我們看見尼采和傳統德意志觀念論的重大區別。當代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於他最後的訪問《道德的重臨》(“Le retour de la morale”)中就直接道:「我是尼采的支持者。」(“je suis simplement nietzschéen”)

 

對於真理,尼采於其遺稿《權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曾如此一鎚定音的說:「沒有事實,只有解釋。」於《人性的,太人性的》中,他也說:「萬物皆變,並無永恆的事實,亦無絕對的真理。」這驟聽起來似是一種廉價的相對主義,有點小聰明的讀者甚或會黠問:那尼采這句宣稱又是否真理,抑或也只是一個可被取替的解釋?這宣稱又可否被理解為預示著羅蘭巴特(Roland Bathes)的「作者已死」(顯然呼應著上帝之死)?可以肯定的是,尼采不認為有所謂絕對的、永恆的、客觀的形上真理,但這並非基於一種相對主義或虛無主義的想法,而是一種更趨近於自然主義、實用主義的出發點。

傅柯(Michel Foucault)於他最後的訪問《道德的重臨》中就直接道:「我是尼采的支持者。」(“je suis simplement nietzschéen”)

 

尼采認為,所謂真理必須是能夠被相信的東西,而人相信甚麼必然地受到個體的快樂和痛苦所影響。甚麼讓人快樂、甚麼讓人厭惡是不可能完全脫離我們的本能慾望和實際的生存環境的。在《快樂的科學》第一百一十章關於知識的起源中,尼采更清楚指出,很多所謂客觀真理如事物的持存、同一、於表象以外的客觀存在以至意志的自由等都是知性的錯誤(雖然尼采未有詳細剖析為甚麼它們是錯誤,但我們可將之理解為現代哲學從懷疑論所吸納的教訓),但這些根本的錯誤卻對人類這物種存續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例如,跟男/女朋友約會的時候,一般情況下你不會懷疑他/她的客觀存在然後甚至質疑自己是否得了妄想症;又或者,當你在工作的時候,你當然下意識地知道你老闆/上司的持存,所以你會(扮)努力工作甚至「OT」。與其說這些是客觀真理,倒不如說它們是規範(Norms),而人類則是基於這些規範再去衡量甚麼是「真」和「非真」。所以,「知識的力量並不取決於她有多真,而是視乎她經歷的歲月、她的根深締固、和她作為生存條件的本質。」

 

而當然,人類的生存條件是會隨著歷史發展而演變的,尼采也並非單純的用生物學的角度去化約知識論。尼采分析,最先把真理從人類生存驅力抽空理解的是古希臘的伊利亞(Eleactics)學派。對他們來說,真正的智者認識的是恆變中的不變、殊相中的共相,他們抑制人性慾望,追求的是非人性的一面。他們這種把真理從生活抽空的理解不單不會讓他們脫離現實生活,它反過來成為他們生活的原則,並牽引著各種人類生存條件的驅力,影響到例如人的職業、義務、尊嚴等。

 

所以真理並不是純粹理性的產物,因為「不單只效益和快樂,還有各種驅力都參與在這場關於真理的鬥爭中。」(同見於《快樂的科學》第一百一十章)而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尼采對知識抱持同樣的看法:「知識的動機只有快樂與厭惡、利益與損害。」知識的功能並非用以象徵客觀永存的事實。知識是人類活動,透過它所顯露的是人類特性。因此,對尼采來說,無論是真理或知識都並非來自純粹理性。回到「沒有真理,只有解釋」這句話上,「沒有事實」的意思就非常明顯,而「只有解釋」並不是指理性有絕對的自由又或文本結構獨立於所有權威,而是指人對所有事物的理解都與人的各種驅力及其歷史的生存條件掛鉤。

 

可以想像,這種理解對於今天「出版或是出局」(publish or perish)的學術制度尤其尖銳。現今學術論文和著作的產量應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但這也代表今天人類是前所未有地貼近「真理」嗎?尼采大概會說,這種發展跟伊利亞學派是一脈相承。

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尼采對知識抱持這種看法:「知識的動機只有快樂與厭惡、利益與損害。」

 

尼采對真理和知識的考察,倚仗的並不是分析理性的先驗運作原則,他倚仗的更多是心理語言學上的一種歷史發展觀的考察,或簡單來說,他倚仗的是一種歷史的哲學思考(historisches Philosophieren)。當然尼采這種獨特的思考方法不可以說成是語理分析,但可以肯定,他對語言脈絡的考據跟傳統觀念論的思考方法大異其趣。這種考察,最經典的見於《道德系譜學》中尼采對「善」(gut)與「惡」(böse)的分析。它們演變自「好」(gut)與「壞」(schlecht)這兩個本來非關道德的概念。在德語的詞源學上,「好」包含「優雅」(vornehm)、「高貴」(edel),是用來描述人優秀、有能力、思想高尚,而「壞」則與「簡單」(schlechtweg)、「簡樸」(schlicht)同義,描述的就是好的特質的匱乏,是指人平庸、低俗。

 

在這非道德框架下說一個人「壞」,可以說是「弱」的同義,它描述的是人的自然特質,而並無任何道德譴責的意味。相比之下,善惡的道德觀是弱者爭奪話語權的反撲。當中,謙卑地馴服於形上價值觀的平庸人就是善人,而反抗羊群本能(Herdeninstinkt)的就是惡人。尼采指出,這個意義上的轉移與歐洲三十年戰爭(Thirty Years’ War)同時發生,是現代世界迎來的民主偏見(das demokratische Vorurteil,或許這裡也可以理解為大眾的愚見)暴力地席捲歐洲的結果。雖然尼采並沒為此說多作闡述,可能只是抽水式評論。但我們不難理解三十年戰爭帶來的女巫搜捕(Witch Hunt)和宗教迫害會使得形上價值和思想更趨絕對,因為,從尼采的視角看,在那歷史脈絡中那是生存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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