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憲法下天皇能否自主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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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徵」只是個別社會「社化過程」中的衍生物,而非普世真理。由於「象徵」一詞充滿了不確定性,憲法下賦予天皇的角色,必然隨著時代、國力和信念各方面的轉變,其論述變化的幅度必然出現更大的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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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放送協會(NHK) 去年7月首次報導,現年82歲的明仁天皇有意「退位」,並傳位現年56歲的皇太子德仁。然而,負責皇室事務的政府部門宮內廳表態否認,首相安倍晉三以及官房長官菅義偉對「天皇退位」的傳聞,並無任何回應。同年8月上旬,傳聞漸趨明朗。宮內廳於8月8日下午3時播放天皇對「履行象徵天皇」一事,向國民提出個人想法,視頻廣播長約十分鐘。從視頻的內容來看,天皇並沒有明確談及「退位」及「相關的流程表」,只是反覆提及「高齡」、「體力」以及「健康」等字眼, 給予公眾有強烈「不能履行象徵天皇」的暗示。如果單純以「能否履行象徵天皇」的表示解讀成「退位」的絕對意義,這樣的解讀也許與事實仍有一段距離,要拉近這段距離,只有從明仁天皇的廣播講稿入手。

國際媒體對於「天皇退位」的分析,眾說紛紜,主要論述大概圍繞以下兩個方向:一說天皇已到杖朝之年,健康和體力不足以應付公務及外訪工作,希望可以放下「象徵天皇」的公務;另一說則認為天皇意欲放下「象徵性的公務」,是針對安倍修憲不滿的回應,有歷史學者認為「天皇更替之時正是全體內閣總辭之時」,並引用大正元年(1912)的第二次西園寺內閣、昭和二年(1927)的第一次若槻内閣以及平成元年(1989)的宇野內閣,三次全體內閣解散的史實作為論據,尤為注目。然而,讀者有否發現國際媒體對於是次廣播,大多聚焦報導明仁天皇「退位」的原因,卻忽略了對廣播講稿的分析。事實上,明仁天皇的講稿對於「退位」一詞隻字不提,如果只從「退位」的方向解讀,似乎未必能夠準確把握是次廣播的意義。因此有必要再次審視講稿中的蛛絲馬跡。

 

筆者發現該講稿有一特點,就是明仁天皇每次提到「天皇」一詞,緊隨前後出現的幾乎都是「象徵」一詞,在短短十分鐘的講稿,「象徵」一詞竟然出現七次之多,而且明仁天皇對於「象徵」一詞,清晰表達了意味深長的想法,他在講稿指出「即位以來,我在履行國事行為的同時,關於日本國憲法下被定位為象徵天皇的理想狀態,每天都在摸索中度過」,換言之「象徵」一詞的意義,極其重要的同時又極其含糊不清。

 

「象徵」一詞,源自於日本戰後的《日本國憲法》對天皇的描述。根據美國盟軍駐日總司令主導撰寫的《日本國憲法》,戰後天皇的法定地位,如《日本國憲法第一條》所言:「天皇是日本國象徵,及日本國民統合的象徵。其地位基於主權所在之日本國民的總意」。即天皇的法定地位,本質上既源於美國賦予的戰後憲法,同時又是出自擁有主權的日本國民。可見戰後,天皇在法律地位方面,並無任何自主性,這樣就可以解釋天皇的廣播為什麼沒有使用「退位」 一詞,因為「退位」理應由一個有自主性的君主來決定,一個沒有自主性的君主宣佈「退位」的話,那是不可思議的;同樣,既然憲法上說明天皇的地位來自擁有主權的日本國民,這就不難理解明仁天皇懇切請求國民理解,放下「象徵天皇的公務」了。

 

《日本國憲法第一條》除了提及天皇的法定地位外,還有描述天皇的法定角色,即天皇既是日本國的象徵,也是日本國民族統合的象徵。「象徵」一詞在憲法第一條出現兩次,可見意義重大,然而「象徵」到底是甚麼意思?當代有份參與憲法翻譯的白洲次郎,指唯一清楚記得「天皇是國家的象徵」的該條英語原文。當日有語帶京都方言的翻譯官問他英語symbol(象徵)是甚麼意思,他便從身旁的日英辭典查出「象徵」這個漢字,因而直譯成「象徵」一詞,可見白州缺乏對其意涵的演繹。由於「象徵」的意涵,極富流動性,現代不同範疇的知識份子,演繹可謂大相徑庭。有意見指出「象徵」是一種視覺上的影像或符號,用以表達普世真理的深層暗示;另一種意見則認為人類文明利用「象徵」,表達特別的意識形態、社會結構以及代表該獨特文明等領域。因此「象徵」帶出的意義往往仰賴於個別的文化背景,而不是「象徵」本身存在的意義。換句話說,「象徵」只是個別社會「社化過程」中的衍生物,而非普世真理。由於「象徵」一詞充滿了不確定性,憲法下賦予天皇的角色,必然隨著時代、國力和信念各方面的轉變,其論述變化的幅度必然出現更大的彈性。2014年安倍政府修改了《日本國憲法第九條》,並作出全新的詮釋,是次舉動說明了「象徵天皇制」同樣也可以隨著時局的轉變,有著嶄新的演繹。

 

憲法的語意讓天皇處於一個「既無法自主且充滿不確定性」的位置當中,因此媒體將明仁天皇懇請國民理解而「放下象徵天皇的公務」演譯成「天皇退位」,明顯與明仁天皇廣播的主旨大有異趣。筆者認為,單純將廣播視為發表「退位」意圖的演講,這種論述假定了憲法給予天皇的自主性;然而憲法下天皇的地位,卻處於不能自主的狀態,與其說明仁天皇透過廣播暗示退位,不如說明仁天皇透過廣播,懇請國民讓他放下「仍在摸索中度過」的「象徵天皇的公務」,還他一個能夠自主的晚年;另外,廣播亦同時反映「和平憲法」遺留下來的歷史問題,天皇既然「無法自主且充滿不確定性」,憲法下天皇角色的論述,便有極大的詮釋空間。正如當代哲學家谷川徹三曾擔心各派勢力為了爭奪權勢,企圖利用或批判天皇作為他們的政治籌碼,因而在其著作《生涯一書生》中<有關天皇制的態度>一文主張改變國體以「堵住利用天皇權威、尤其惡用天皇權威的道路」,避免將來有人再次利用天皇制,為國內外帶來重大的安全威脅,谷正徹三這種劃時代的想法,的確有先見之明。

作者:蕭浩明(香港中文大學日本研究學系博士二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