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屈臣露乳照風波: 媒體批評失焦 對人不對事

撰文:01哲學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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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攝影當中,拍攝者、被拍攝者、觀看者三者均有能動力:被拍攝者本想呈現的,或會因拍攝者的手法、風格或角度而改變意涵。拍攝者與觀看者對作品的詮釋又不盡相同,畢竟一張相片的意義是開放的,觀看者愛怎解讀就怎解讀。由此,當女性現身在攝影機前,攝影師可以把她拍得背離「男性凝視」邏輯,也可以把她拍得姿態撩人。呈現到觀看者眼前時,觀看者也可以帶有千萬種目光或前設去看待照片。由此,討論愛瑪屈臣展露胸部有否將自己性慾化時,恐怕也得看看觀看者有否以窺淫眼光觀看。

作者:黎偉麟、陳婷楓

本月初,美國雜誌《名利場》(Vanity Fair)刊登了一輯愛瑪屈臣(Emma Watson)的相集,其中一張更大膽露出愛瑪的胸部下緣,引發各界爭議。有人狠批她偽善,一方面標榜自己是女性主義者,但另一方面卻賣弄性感,有物化自己之嫌。愛瑪的支持者則以女性主義(Feminism)的另一重意義反擊,堅持女性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是次爭議不但揭露了大眾對女性主義的理解紛陳,也展示了演藝界女性主義者所面對的困局。說女權,又豈止「坦胸露臂就是賣弄性感」如斯簡單?

 

《名利場》發布女性裸露照片引發女權風波並非首次。姬拉麗莉(Keira Knightley)、施嘉莉祖安遜(Scarlett Johansson)及茱莉安摩亞(Julianne Moore)等女星都曾經為這本知名雜誌拍攝裸露部分乳房、背部甚至全身的照片(全部都沒有露點)。狄美摩亞(Demi Moore)甚至在1991年懷孕七個月時,只用單手遮掩胸部拍攝封面,轟動一時。這些在大眾傳媒發布的女星裸露照片通常會被指摘行為不檢點、賣弄性感、甚至渲染色情。但是,像今回愛瑪屈臣般激烈的評論還算罕見。因為大部分女明星都沒有像愛瑪,多年來都在台前幕後展現女性主義者和知識份子的身份;而且自2014年起愛瑪獲聯合國婦女權能署選為親善大使,因此各方對她拍攝露胸照片的反應尤其激烈。

女權藝人身份成抨擊焦點

 

大眾熟悉愛瑪屈臣,全因她在《哈利波特》電影系列中飾演妙麗一角。從9歲演至20歲,愛瑪以「妙麗」漂亮、聰敏、勤奮、追求平等(以「麻瓜」身份突破魔術師的階級觀念)的形象亮相於人前。在拍攝《哈利波特》期間,她在美國布朗大學就讀,並以「訪問生」身份到英國牛津大學伍斯特學院學習。愛瑪在銀幕上下的正面及知性形象一直獲得大眾認同。在環保和性別等社會議題方面,愛瑪屈臣亦有突出表現,既與環保時尚品牌People Tree合作推出聯名系列,亦曾走訪孟加拉國和贊比亞,促進女童教育。因此在2014年7月,愛瑪被任命為聯合國婦女權能署親善大使,推動號召男性主動倡導社會性別平等的「#HeForShe」運動時,坊間幾乎毫無爭議。9月時,她到紐約聯合國總部發表演講,指自己從8歲起就開始有「專橫霸道」(bossy)的名聲,但這樣的指摘卻不會放到同齡男孩之上,這令她開始質疑社會性別的固有成見;在14歲時又被部分傳媒將她「性慾化」(sexualized),並發現身邊的女性朋友因為害怕變得「健碩」(muscly)而退出體育社團。這些切身體會,成為了她日後強調男性和女性應該擁有同等權利和機遇,而絕非等同「憎恨男人」的宣言基礎。

 

在那次演講中,愛瑪屈臣似乎已經意識到大眾對「女性主義」有不少「誤解」,但是她或許沒有疑慮過,聯合國選擇她作為女性親善大使,本身就帶有強化上述「仇恨男人」等「誤解」的可能。因為傳媒一直樂於為她塑造「比男性更強」的女權份子印象,但她視女性平權為普世人權的一面卻被忽略了。傳媒在《哈利波特》電影以外,更替愛瑪延續了「妙麗」廣受歡迎的女強人路線,譬如少女時尚雜誌《Nylon》就曾經比較現實中愛瑪與銀幕上「妙麗」的十點相同之處(例如愛好學習),突顯她美貌與智慧兼備的強勢面貌。另外,當2015年傳出英國哈里王子與愛瑪約會時,她在個人Twitter回應:「Marrying a Prince not a prerequisite for being a Princess. 」(做公主不一定要嫁給王子),也被人拿來詮釋為她自視公主而且看不起王子的意味。

 

在這種媒體取悅女性讀者的處理下,大眾容易對愛瑪產生一種單一、庸俗和教條化的女性主義者印象:比男性強悍、優秀、不需要男性,甚至厭男(misandry)。相反,愛瑪口中「男性和女性都擁有平等權利和機會」、「讓男性從此能自在地表達脆弱、真實的人性」等女性主義要旨卻往往被人遺忘。2015年時巴基斯坦女性教育運動家、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馬拉拉(Malala Yousafzai)在訪問中告訴愛瑪屈臣,指她在受其演講感染前,一直未以女性主義者自居,因為馬拉拉認為女性主義一字「tricky」(弔詭),現在看來似乎確有道理。

愛瑪屈臣去年在「Met Gala」紅地氈上穿上用循環再造塑膠製作的Calvin Klein晚裝。裙子可拆變身褲裝,彰顯其環保知性形象。(Getty Images)

眾數的女性主義

 

事實上,女性主義一直不是鐵板一塊。啟蒙運動之後,「自由、平等、博愛」的天賦人權觀念於法國開始普及,在法國大革命後,法國婦女始向政府爭取投票和工作等基本權利。二次大戰之後,女權抗爭運動已經持續了數十年,多數歐美國家已經在公共領域上改善男女不平等的情況,但女性在工作場所、家庭、身體等方面仍然被視為次等。稍後時間,隨着社會改變和後現代/後結構主義的興起,學術界對以往所主張的女性主義作出反思、批評和修正,最終在1980年代末產生第三波女性主義(Third-wave/Post-/Postmodern-feminism,或後女性主義、後現代女性主義),亦是被流行文化重點收編的一波。第三波女性主義強調女性自主和選擇的權利,重視微觀政治(micropolitics),擁抱流行文化中的顛覆意義。流行音樂女王麥當娜(Madonna)便是這一階段的代表人物,她提倡女性也應該有表達性慾的權利,而不會認定女性在性交時總是被害者一方。

我真的不懂我的乳房跟女性主義有什麼關係!—愛瑪屈臣

 

回到愛瑪屈臣,根據她在聯合國發表的演說和被批評拍攝露胸照後的言論:「女性主義討論的是給予女性選擇權,是關於自由,這是關於解放,關於平等」、「我真的不懂我的乳房跟這有什麼關係,這令人非常困惑。」可見她的取態更接近第三波女性主義者。但是,觀乎批評者言論,如英國廣播公司節目主持人Julia Hartley-Brewer批評愛瑪:「投訴女性被性慾化,然後卻把自己性慾化。虛偽。」卻似乎有點對人不對事。若果Hartley-Brewer不認同女性在雜誌中被性慾化、物化,那為何她批評的對象不是整個資本主義運作邏輯和大眾媒體的操作,而是落在愛瑪屈臣的個人選擇,甚至是她履行合約的專業態度?須知道今次照片風波最嚴重的指控是,愛瑪屈臣並非如麥當娜或Lady Gaga般,為了對抗主流媒體對女性的呈現而展示胸部(相對上後兩者較少被批評「背叛女性主義」),而是為了推廣新片《美女與野獸》(Beauty and the Beast)。

2014年9月,愛瑪在聯合國總部發表演說。(美聯社圖片)

女性自主與媒體操作的角力

 

從事媒體與性別研究多年、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學系助理教授張志偉認為,事件討論仍停留於女性應否展露乳房,或愛瑪屈臣作為女性主義者是否應該拍攝這些照片,卻沒有把問題放回事件發生的脈絡上,實為討論失焦。「愛瑪屈臣在《名利場》拍攝的新聞,只是純粹抽出了這張照片來大做文章,然後各方的批評都是執着應不應該拍,拍攝時有沒有選擇的自主意識,拍攝了是否屈從了『男性凝視』(male gaze)。然而即使愛瑪屈臣對拍攝過程有強烈的意識,單獨看這照片的呈現效果,的確跟主流媒體平時拍攝的女星性感照分別不大。」從《名利場》題為〈Rebel Belle〉(叛逆美人)專訪中的其他照片來看,愛瑪的時尚造型算是合乎其一貫作風,在細節上盡顯性別政治立場,譬如造型中既有被視為女性權力衣着首選的西裝套裝,亦有本季以女性主義為創作主題的Dior劍擊手褲裝。某些黑白照片中,更透露出雌雄同體氣質(androgyny),亦較少作出性挑逗的姿態。客觀上細看,除了露胸的一張照片之外,其他大部分造型比當代其他女星登上同類型雜誌穿着得更密實。

 

張志偉認為,要判斷照片問題的癥結,應該加入雜誌拍攝時操作方式的角度來看:「客觀結果來說,今次這張照片的確有某程度上的『嫌疑』,可以被原教旨女性主義者(fundamental feminist),或拿着這套標準的保守主義者來攻擊愛瑪屈臣。但主流商業雜誌的拍攝方式,大部分都是以滿足異性或父權視覺快感為目標,其中亦須每個個案討論,更希望將被攝者的意願(即使是女性主義者)吞噬。今次操作過程中是否如平日一樣,而愛瑪有沒有想過用另一種更女性主義的方式拍攝呢?舉例說,曾有一女性主義者拍攝一套紀錄片《性女傳奇》(The World's Biggest Gang Bang),以10小時內與90個男性性交251次打破世界紀錄,宣示女性的性自主權。但問題是,整個拍攝團隊都是來自1990年代美國主流色情電影工業,呈現手法可想而知跟一般異性戀色情片那種剝削、物化女性的眼光,客觀上分別不大。今天上網搜尋這套紀錄片,人們都以色情、獵奇的心態來談論它。結果片中女性仍然被視作客體,拍攝者的初衷在操作的過程中未能呈現,甚至被後來大量的媒體論述淹沒。後來有所謂拍給女性觀賞的『feminist porn』,但那又是另一番原教旨派和後女性派(post-feminist)之爭了。」

 

事實上,歐美早已發展出一套有別主流的女性主義攝影理論,作品盡可能背離「男性凝視」邏輯,例如反對以下特質:人工化的外表(化妝)、商品化、將身體割裂呈現、兩性在動作上帶有階級次序、將女性童稚化等。英國潮流雜誌《i-D》去年便曾推出「female gaze issue」。這輯照片由女性主義黑人女模Adwoa Aboah作主角,多名女攝影師操刀,Adwoa Aboah毫不保留地展露臉上大量的雀斑。其中一幀照片雖然一手托在另一女模特兒的乳房上,讀者觀看時未必產生「色情」感覺。另外,女星姬拉麗莉曾替《Interview》雜誌拍攝無上裝露點照,但她明言雜誌不可用電腦修圖,最終視覺效果甚有型格,並無猥褻感覺,可見女性也可在拍攝中保持話語權。因此,批評此類議題時,問題未必出在穿什麼,穿不穿,而是怎樣呈現;過分執着於「露唔露」,抑或「露幾多」,似乎不值一哂。

 

從今次愛瑪露胸照風波的種種現象,可見女性主義者如愛瑪屈臣,只要進入以父權意識為主導的商業社會如荷里活工作,就必須面對資本主義邏輯中對女性的壓迫(如今次須要拍攝「性感」照片宣傳電影)。社會大眾對不同女性主義流派混為一談,亦令人更容易對當事人作出缺乏焦點的批評。而女性主義者在面對主流媒體的呈現,亦難免被誤解為在操作過程中墮入折衷、甚至屈從於父權和資本主義的美學邏輯中。加上第三波女性主義中,強調女性自主權的概念會否被消費主義收編(incorporated),例如上述Dior的女性主義時裝?或《i-D》雜誌的「女性凝視」攝影手法會否被應用為另一種風格,吸引女性消費?這些都是我們必須繼續追問的。

女性主義該如何說起?

 

露乳事件惹起爭議的另一個原因,在於不同女性主義者對裸露身體的立場充滿「矛盾」。女性主義者自19世紀至20世紀初發展至今,已經歷多個發展階段,同時亦分流出不同的流派。針對不同議題,不同流派的女性主義者會有不同的主張與對抗模式。那麼不同流派在看待女性裸露身體上,又存在什麼分歧呢?

 

誕生於美國1980年代的基進女性主義者(Radical Feminist)就認為:在性方面,男人天生是有侵略性和支配性的,而女人天生是被動而順從。男性的快感在於宰制女性的性。性是父權社會對女性最大的剝削,只會讓女性被物化、商品化、被獵奇。她們認為色情是對女性的物化「透過圖片或文字而生動地描繪出來的性露骨的婦女附屬狀況,這也包括婦女被非人化為性對象、東西、或商品」。因此,他們認為女性裸露身體,是自願被物化。她們主張若要對抗父權,女性必須離開兩性之間的性,或對性保持備戰狀態。由此,基進女性主義者強調的是男性施加於女性的性暴力。

 

不過,於同一時期,女性主義陣營出現另一流派:性自主女性主義流派。他們正正希望顛覆「女性於性關係中定必是受害者」的論述,並認為基進女性主義者的主張只是圍繞父權中心出發,忽視了女性的主體性。他們強調女性也可擁抱性自主,從而為女性培力(empowerment)。而兩派女性主義於1982年,在巴納德學院的研討會中正式決裂。其後掀起1980年代相當有名的性論戰(feminist sex wars),蔓延至今。其後,啟蒙女性主義、後現代女性主義學派、甚至酷兒學派等亦相繼出現,並隨着不同的政治、社會脈絡的改變,突顯出女性主義陣營內部的不同戰鬥位置。由此,女性主義從來沒有原教旨,也沒有絕對標準。女性主義陣營實質複雜多元,是眾數(plural)的結合。

 

那麼女性主義是否「龍門任你擺」?回溯女性主義的出現:於1929年,女性主義祖師爺維珍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發現因為自己的生理性別,使得自己無法讀書、不可到圖書館借書(當時圖書館只准男性進入)、甚至連自己擁有一間房間的權利也沒有。另一女性主義祖師爺西蒙波娃則發現整個社會結構與制度使得女性只是「第二性」:「女人不是天生命定的,而是後天塑造出來的」。社會結構與制度使得女性失去主體位置,又無任何社會資源去支持女性發展成「第一性」,故此她提倡改變社會結構。回溯歷代女性主義者倡議,無非想指出女性主義的目的,是指出性別不平等現象,從而改變,讓女性可以有個人意志,發展主體性,選擇自己的人生。至於如何改變?踢波射龍有不同進攻策略,女性主義亦然(還是你認為「進攻策略」太男性化,所以女性主義不可發展進攻策略?)。由此,同一議題,不同策略,目標一致。

露乳就是賣弄性感?愛瑪屈臣卻直言在拍畢《哈利波特》後所剪的一頭短髮,才是人生最性感的象徵。(Getty Images)

男性凝視以外的觀賞角度

 

若你批評是次相片不雅、色情,你是站在哪個角度評論?不少人現在都聽過男性凝視的說法。男性凝視出自勞拉穆爾維於1975年出版的經典論文〈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視覺愉悅與敘事電影),裏面說經典荷里活電影的觀影視角全由男性出發。結果熒幕上引發男性焦慮的女人,要不被拯救收編,要不就被懲罰摧毀。你看黑色電影中的蛇蠍美人沒一個下場好的。不過後來男性凝視的討論卻鮮為人知。觀看角度當然可有男性凝視的眼光,但是觀看者只有男人?那麼女人呢?女人作為觀眾怎麼看映像?女性觀眾在觀影時也可能認同熒幕上的英雄,是女孩的陽剛認同,女性觀眾透過熒幕是否只能認同男性視角?

 

於1994年,史黛西(Jackie Stacey)在《明星凝視:好萊塢電影與女性觀眾》一書中批評以男性凝視解釋電影觀看角度的論述忽視了女性觀眾的位置。史黛西邀請女性觀眾寫信給她分享她們的觀影經驗,發現觀看電影鏡頭下的女性不只是男性的樂趣,女性觀眾在觀看荷里活電影時,會有一種與「男性凝視」不同的「女性凝視」,產生與男性觀眾不同的愉悅。她稱這些觀看與認同位置為「陰性着迷」(feminine fascinations)。女性觀眾凝視女明星時會尋找自身與明星之間的「類似」與「差異」,一方面透過「類似」建立認同情感,另一方面卻又透過「差異」來作為投射慾望的驅力。女明星的超凡「魅力」(glamour)使得女性觀眾能夠暫時離開日常生活的平庸與沉悶,以此作為幻想式的抵抗(fantasies of resistance)。一些女性觀眾更會有電影以外的認同實踐,包括在現實生活中各式各樣的裝扮(pretending)、模仿(imitating)、風格抄襲(copying)與消費行為(consumption)。

 

說出上述理論目的是指出以不同眼光觀看,女性出現在鏡頭前的意義會不一樣。若然女性,甚至男性,得悉到連向來乖乖牌的愛瑪屈臣也可思想啟蒙與情慾自主,並從中獲得力量,那麼單單批評她把自己性慾化、商品化、虛偽的言論是不是過於片面?批評時是否只是出於對女性主義的不了解?那些反對人士站在什麼角度批評?這些批評會否為女性造成另一種牢籠?

 

向來攝影當中,拍攝者、被拍攝者、觀看者三者均有能動力:被拍攝者本想呈現的,或會因拍攝者的手法、風格或角度而改變意涵。拍攝者與觀看者對作品的詮釋又不盡相同,畢竟一張相片的意義是開放的,觀看者愛怎解讀就怎解讀。由此,當女性現身在攝影機前,攝影師可以把她拍得背離「男性凝視」邏輯,也可以把她拍得姿態撩人。呈現到觀看者眼前時,觀看者也可以帶有千萬種目光或前設去看待照片。由此,討論愛瑪屈臣展露胸部有否將自己性慾化時,恐怕也得看看觀看者有否以窺淫眼光觀看。

(本文原載於《香港01周報》 053期B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