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在全球產業格局中能與中國競爭嗎?
自從美西方在全球產業鏈佈局啟動「中國+1」進程以來,印度的角色就是一個繞不開的話題。時至今日,不少國內的評論和分析也都開始部分正視印度的比較優勢,諸如龐大的人口規模和理想的年齡結構,以及在教育等方面和西方的較高接軌程度,都構成了產業鏈轉移的重要吸引力。不過,國內評論往往也認為,糟糕的基建程度、巨大的貧富—地區差距以及運作欠佳的國家制度架構都會妨礙印度的真正崛起。
更極端的負面視角莫過於將印度簡化為「髒亂差」與「開掛民族」的合集,這也往往成為彈幕狂歡的素材。在部分中文語境裏,印度基本成了「制度決定論」的反面教材——「你看,民主國家搞基建就是不行」。不過,毋庸置疑的一點就是,無論是普通製造業還是尖端製造業,國際巨頭近年來都沒有放緩在印度加碼投資的勢頭,即使印度早被冠以「外企墳場」的惡名。因此,值得深思的一點是,在全球經濟—產業格局中,印度的對華競爭態勢究竟處於何等量級。
首先,兩重分化的印度在碎片化的全球格局中有其優勢。若把印度GDP放大看,印度經濟大致由兩部分構成:一條是「數字印度」,一條是「泥巴印度」。前者以班加羅爾—海德拉巴一線為軸,匯聚了全球1000多家GIC(全球創新中心),其規模近矽谷之半;後者則覆蓋了北方邦、比哈爾邦的廣大平原,那裏仍以牛耕和小農經濟為主,拖拉機普及率差中國甚遠。
2023年,印度名義GDP達到3.7萬億美元,超越英國成為世界第五;軟件與訊息服務業貢獻了當年出口創匯的超三分之一,而農業佔比已跌至15%,卻吸納了43%的就業人口。換句話說,不到十分之一的印度人在「數字化列車」上飛奔,其餘大多數仍擠在綠皮火車的慢車廂。這種「K型增長」讓貧富差距在十年內迅速擴大。
然而,分析人士指出,正是這種「雙重速度」構成了印度經濟的韌性。當全球消費電子需求疲軟,印度IT外包訂單反而逆勢增長——跨國公司為壓縮成本,將更多後台財務、法務、數據分析遷往班加羅爾。2024財年,印度IT服務出口增長達兩位數,對沖了紡織品出口的下滑。與此同時,手機產業鏈的「中國+1」策略讓印度在五年內成為全球第二大手機生產國,併成為美國最大手機進口來源國。
印度經濟專家將印度稱為「碎片化全球格局」的受益者:在全球供應鏈去中國化趨勢中,印度正以關鍵節點的形式嵌入——不追求全產業鏈,而是在數據服務、設計、組裝等環節「卡位」,以較低政治風險和制度開放性換取資本信任。
其次,教育金字塔的尖端優勢仍不宜低估。相關分析人士指出,印度教育的真實面貌不是「文盲率高」,而是分層極端。基礎教育領域,輟學率高且基礎設施和師資力量欠缺,這使得近年來印度成年女性識字率仍只有中國的約三分之二。
但在金字塔尖,印度理工學院(IIT)的每年錄取率不足2%,毫不遜色於美國藤校,教材也與美國同類別頂尖高校高度同步。更重要的是,這種精英教育與產業深度綁定。無論是科技產業(如尖端製程晶片)還是重大基建設施(如港口),IIT學生往往很早就參與到實質性的產業運作和管理中,這種培養方式讓畢業生具備「即戰力」,強化了印度在全球人才市場的競爭力。
IIT畢業生早已成為全球科技公司的「硬通貨」:Google CEO、微軟CEO、IBM CEO——三位校友合計掌控4萬億美元的市值。
再次,印度的「矽谷幫」早已從技術層邁入決策層。如今,矽谷不乏印度裔的身影——他們不只是工程師,更是決策者。近年來,在矽谷頭部科技企業中,先後有10餘位印度裔出任CEO,顯著高於中國大陸背景者。
在相關分析人士看來,這種差距是「管理基因」和「網絡效應」的體現。印度精英普遍「雙證在手」——技術學位+MBA。印度管理學院模仿哈佛案例教學,卻將「Jugaad」(湊合式創新)本土化,訓練學生在資源匱乏中找突破。印度裔在矽谷形成類似「同鄉會」的提攜機制。從Google十幾位工程師的「小圈子」,擴張為覆蓋規模極大 的「印度員工網絡」。新員工入職便能獲得一本內部「生存手冊」——誰能幫辦簽證,哪個中高層喜歡晨練。這種「導師文化」持續助力印度技術人才擴散並提升影響力。
根據相關研究報告,印度每年外流STEM人才仍約有7萬人,但迴流率近年來也持續提升。越來越多「矽谷經驗」反向輸入班加羅爾等科技中心,催生出無人機、量化交易、AI醫療等新創企業。迴流的人才對於印度的尖端產業崛起的加強作用有望持續顯現。
第四,制度的雙刃:混亂民主與強勢國家的有機並存。若要理解印度的長期競爭力,不能忽略它的制度特色。印度的「民主」常被嘲為低效、內耗、腐敗,但它也提供了某種「去中心化的適應性」。
一方面,印度聯邦制下的各邦幾乎相當於半獨立經濟體。泰米爾納德邦靠汽車製造崛起,古吉拉特邦成外資製造高地,卡納塔克邦主打IT與航空。這種邦級競爭創造出「多核心增長」,避免了單一中心的結構性崩潰風險。
另一方面,莫迪政府近年來在基礎設施與產業政策上逐步推進「國家資本主義化」。「印度製造2.0」計劃通過高額補貼推動半導體、電子、太陽能產業的發展;2024年預算中,資本支出增長11%,為連續第四年兩位數擴張。雖然執行緩慢、徵地複雜,但高速公路、電網和港口的改善正在逐步縮短印度與東南亞的差距。
莫迪的強人政治在民主制度中嵌入了一種「有限集權」:表面上是聯邦制,實則在財政與政策上實現中央統一協調。這種混合體製為印度提供了「慢而穩」的政策連續性,也讓外資在風險可控的前提下加大投入。
當然,印度的增長前景仍有陰影。城鄉差距與基礎教育缺陷決定了其人口紅利可能「質變為負擔」;官僚體系低效與土地制度僵化限制了製造業的縱深發展;宗教與族群分裂隨經濟轉型而可能激化政治風險。
此外,印度的就業創造能力遠低於人口增速,每年需新增工作崗位也持續顯著高於實際新增工作崗位。若無法吸納年輕勞動力,「人口紅利」將變成「就業陷阱」,失去未來的增長空間,至少也會導致生產成本大漲。不過,印度的制度彈性、人口規模和英語化優勢仍可使其成為全球產業鏈中頗具潛力的「備份節點」。對於中國而言,印度並非「接班人」,而是一種「異構競爭者」:它用不同邏輯對同一全球空間的子域進行「錯位競爭」。
因此,就中國與印度在全球經濟—產業鏈的長期競爭態勢而言,印度對於中國的主要競爭衝擊力並不在於部分評論界所集中討論的「全領域替代」,而是「錯位競爭」態勢下的多個領域的漸次嵌入。
在製造業上,印度的目標不是「取代中國」,而是「接住外溢」。蘋果、富士康、三星已在印度形成初步集群,但印度的供應鏈深度仍遠不及中國。根據相關機構測算,印度製造業佔GDP比重預計將從2022年的17%提升至2031年的25%,但要形成完整配套,至少還需10年。不過,伴隨着西方的持續加碼和擺脱對華高度依賴的堅定決心,這一進程會在波動中持續演進。
在數字經濟上,過去五年,印度依託「數字公共基礎設施(DPI)」體系,在數字金融與普惠支付領域實現跨越式發展。由統一支付接口(UPI)、數字身份(Aadhaar)及賬戶聚合(AA)構成的「三位一體」架構,使政府、銀行與私營部門共享統一的數字底層。根據印度國家支付公司(NPCI)數據,2025年9月UPI單月交易額達約20萬億盧比(約合2400億美元),交易筆數超過140億筆,為全球交易筆數最多的即時支付系統。雖然在交易金額方面仍顯著落後於中國,但是其金融生態融合程度和金融普惠性方面已有部分優勢。
在科技競爭上,印度的「人才外溢」形成了全球佈局的槓桿。印度科技人才以全球流動性構建「技術網絡」。在AI、生物醫藥、軟件工程等領域,印度籍科學家參與的國際專利數量也在迅速增長。需要看到的一點是,伴隨着美西方對中國科技打壓的持續加碼和對印度扶持的持續,印度科技人才在尖端科研參與度方面的對華反超前景不宜低估。
可以說,中國的優勢是「系統效率」,印度的優勢是「全球錯位嵌入」。前者追求速度與規模,後者依靠靈活與連接。但是,當全球供應鏈不再需要一個龐大的「世界工廠」,而更偏好多點分佈的「安全節點」時,印度的制度與勞動力結構反而契合這一趨勢。
最新消息顯示,印度與美國貿易協議談判取得進展,雙方已接近達成協議,可能將印度輸美商品關稅從50%降至15%-16%。該協議可能以印度逐步減少從俄羅斯進口石油作為交換條件,並允許更多美國非轉基因粟米和豆粕進入印度市場。雖然美印雙方依然存在部分矛盾和分歧,但是雙邊貿易關係的趨穩意味着後續的產業—技術合作有望進一步打開局面,這有助於繼續助力印度在全球經濟—產業格局中的地位。
最終分析結論:
真正需要看清的是:在全球產業鏈重構的新階段,印度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楔子」——用金字塔尖的精英撬動技術權力,用雙重速度的經濟吸收外資,用制度混合的靈活性彌補執行力的弱點。它或許無法複製中國的「全產業鏈+基建狂魔」模式,卻有機會在人工智能、生物醫藥、半導體設計等高附加值環節切走蛋糕的一塊,而這一塊的體量,恐怕會越來越大。
本文原載於2025年10月22日的安邦智庫每日經濟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