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李楠工作室《世界新聞攝影比賽是什麽?》
荷賽(World Press Photo,又名世界新聞攝影比賽,內地簡稱「荷賽」)又來了,挺好;習慣性地看了看照片,也挺好。
但專門寫點兒什麼的熱情,幾年前,就慢慢消減了。
也許是因為「荷賽」確實很「荷賽」吧。
最近一次寫荷賽,居然是2014年。當時結果一公佈,國中便有人歡呼雀躍:由年度圖片看,荷賽終於擺脫了戰爭災難、暴力美學,實乃一大進步!由此十分順理成章地展開了一系列對荷賽的無情批判,並得出一個深刻結論:在轉型這檔子事兒上,當代藝術都比新聞攝影強多了。
果真如此嗎?
荷賽的年度圖片,幾乎永遠都是戰爭災難、婦女兒童,今年,依然不例外。 59年,確實有點兒「嗜血基因」、「審美疲勞」的嫌疑。
但這裡面有一個常識:戰爭災難,是拍攝題材;婦女兒童,乃拍攝對象,他們都不是一張照片的終極目的,也不是一張照片最根本的評價依據。
照片的終極目的,是它要傳達的觀點與意義,或者說,是一種價值觀;正是在這個層面上,視覺形式有了精心錘煉的必要;對照片的評價,也才與攝影的本質具備了緊密的關係。
荷賽對戰爭災難的持續關注,與其說是對題材的偏好,不如說,是它內在的價值觀驅使它保持著這一姿態:
永遠對那些正在發生的現實問題保持直接、逼近、尖銳的反映和揭示;永遠對那些備受煎熬的命運保持真實的痛感——新聞攝影,永遠要對人類自身的困境發出聲音。這就是荷賽作為一項國際性新聞攝影比賽的核心價值,也是它舉辦59屆以來,雖有諸多質疑但依然是這個行業標竿的根本原因。
57屆的年度圖片,雖然畫面是高舉手機的海邊剪影,但落腳點卻是顛沛流離的非洲移民,它不表明什麼進步,也和轉型毫不搭界,它只是再一次證明:荷賽的價值觀從來沒有改變過。無論它如何調整評選設置,無論其視覺呈現如何變化,它始終以恪守它的準則為基線。
今年更不用說了。除了年度照片,荷賽其它所有類別的獲獎作品,天災人禍永遠佔大多數,且59年不變——這就是荷賽。
因此,所謂「荷賽進步了」的歡呼,不過是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的誤讀。
這種誤讀,以及對這種誤讀的認同,暴露了一個隱蔽而嚴肅的問題:如果我們本能地只根據拍攝題材和拍攝對象來下結論,實際也在說明,我們的目光所及,只停留於照片表面,而無法深入。
對於荷賽,對於新聞攝影,我們只能在照片的外圍指手劃腳,而無法在它的核心指點江山——我們沒有意識到,這個行業,實際上是依靠一種價值觀來支撐,而不是技術和市場。
正因為我們無法在價值觀層面討論,因此,我們只能在技術、語言層面解讀;只能在題材、對象範疇推演;同時,在形式上遍地開花地模仿著——每屆荷賽的直接效果就是對獲獎作品的競相仿效,卻總有為何“學不像”的困惑。
這些年,有一個問題,相信大家都如鯁在喉:不是讀圖時代了麼?為何職業攝影者的身份反而岌岌可危?
因為,我們失落了一個寶貴的東西。
不是發行量,也不是廣告額——雖然表面看如此,而是我們的影響力——信息、真相、觀點和信任源頭的地位——一種媒體應該具有的價值觀的體現;或者說,在一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一張照片得以有效傳播的根本理由。
沒辦法,每一個職業,必然有一個職業的「天職」,不管你願意或是不願意。
而所謂「讀圖時代」,並非以圖片呈現的數量、頻率和規模來定義,而是以話語更集中在圖片上來定義的。也就是說:當人們不再以文本為中心來詮釋自身和身外,而是將它們,尤其是本身非視覺性的事物,予以視覺化,並使之成為一種對世界的「正解」時,「讀圖時代」才真正來臨了。在這個過程中,圖片的意義更多的是指「以圖的方式呈現的理解」。
寒冬之下,傳統媒體紛紛轉型,最紅的當屬「全媒體」之路:指媒體單位通過業務融合的方式,整合出版、網站、微博、微信、移動應用等全部的傳播產品,實現終端渠道上的高覆蓋率。
這源自美國道瓊斯的「波紋理論」:即將獨家新聞壟斷,轉變為多級內容傾銷,同一條新聞可以在其旗下的各種媒體上賣上七次,從而最大限度地降低邊際生產成本,最大化地產出綜合收益——讀者再怎麼跳,也跳不出其媒體矩陣的包圍。
但是,這樣的「全媒體」真的能夠運作起來,必須要強勢的媒體地位、人力品質和內容資源進行強強疊加,形成足夠重量的一塊石頭,擊起的波紋才能足夠深遠。否則,也是徒勞無功。 《紐約時報》曾砸了4.1億美元收購about.com,卻無法與自身適配,最後只能將其降價1個億轉手。
在「全媒體」好看的面子概念之下,攝影記者正在轉型為視頻記者,更多的情況是,一個記者同時寫文字、拍照片和錄製視頻並擔任主持人。顯然,這只是一堆並未經過深加工的新聞素材,一個消息,一個場景,一段事件,而非真正的「新聞」。
一個路人拿著手機都能拍一張現場照片,新聞的五個W,他大約能解決四個:時間(when)、地點(where)、人物(who)、和簡單的事件描述(what)。但他沒法解決最後那一個W和那一個H:即為什麼(why)和如何形成(how)?
信息的採集、發布已經不是新聞記者的優勢和特權,分析、判斷以及公信力才是他們的強項。而照片,不僅僅是現場,而是觀點。
因此,美國芝加哥太陽報解散了攝影部之後,又再次重組;而法國解放報乾脆在一期報紙上將所有圖片的位置都變成空白,以此來提醒人們,攝影,在我們這個時代,究意意味著什麼?那些彷若走失的圖片,和我們隨處可見,避之不及的影像,又有著何種區別?
不是平台、不是渠道、不是互聯網、不是閱讀習慣……而是:機制。
所謂傳統媒體的消亡,是因為面對更多更豐富的受眾需求,更新更融合的技術可能,更細更精準的訂製服務,更快更多元的迭代傳播,所有這些本來是可以支持媒體生存發展的東西,我們沒有以一種與之真正匹配的機制去把握它們。
因此,「全能型」記者,有多少程度是因了成本控製而產生的要求? 「藝多不壓身」沒錯,「與時俱進」也沒錯,新思維+新技術的「全能型」人才應該成為主力。但要讓他們真正不被視覺奇觀所控制,不被信息洪流所淹沒,不被「全能高產」本身所異化,我們需要的,是新的機制。
而在這個機制靈魂深處發揮作用的,依然是價值觀。
由於這樣一個原因,我願意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周末之夜,再來談談荷賽。這個不得不承載著新聞攝影行業諸多變化、並試圖努力應對的59歲賽事。
我對荷賽的熱情會慢慢消減,但我會始終保持對它的一份敬意。這份敬意,更確切些說,是給那些在一個“技術使距離消除”的年代,依然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各種「距離」的同行的。沒有他們不容置疑地親臨現場,就不會有這些我們無法迴避的照片。
當下,攝影與一切有關,卻唯獨與攝影無關。
這話或許說得偏頗。但新聞攝影,這個在某些時候聽起來有點兒「土」的行當,無論如何,還在堅持以它的「真實」提醒著我們,這個世界有多麼虛妄。
(得到作者同意,文章轉載至李楠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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