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古，是一個非常悠久的歷史現象。在先秦諸子哲學中，就有「法先王」一說。道家思想亦素講「歸根復命」，即最原初之物為至高至大。

來到21世紀，這種對古文化的「熱忱」絲毫沒有減退。在不同流行文化中，便總能夠看到各式各樣的「返祖現象」，武術界自然亦不例外。

經驗讓我們相信，科學會不斷隨時進步。偏偏在人文生活範疇，卻出呈現了完全相反的趨勢，實在令人費解。

全球化的返祖現象

過往【武備志】的文化文章，大部份都以中國武術作為切入點。但在「返祖現象」的問題上，卻近乎是全球性的。以日本為例，近代日本的文化產物，很多都流露著對「祖宗輩」的崇敬之情。莫說風格古典的神話故事，就連機械人大戰也懷抱著近似哲學。在《新世紀神音戰士》、《真三一萬能俠》等經典機械人動畫中，初代機體大多都比量產型或新型號的機體優勝。在武術文化上，則是古時的宗師長期霸佔各種媒體平台，最有名的例子要數宮本武藏。

作為民間傳說的「劍聖」，關於宮本武藏的文藝作品實在多不勝數，漫畫、劇集、小說……一直有用已故宗師作人物藍本的《刃牙》系列，甚至在最新一輯中將宮本武藏帶來現代，並描繪他是武者巔峰，任何採用前沿訓練方式的武術家都遠不如他。而其他的幕府劍客，如柳生宗嚴、上泉信鋼等，亦經常被奉為後學的標桿或崇拜對象。

至於予人感覺實際的歐美文化，其實也存在著不少帶有返祖元素的作品。2012年上映的荷里活大片《超級戰艦》（Battleship），內容講述全球的新型戰艦俱被外星人干擾，惟獨一艘二戰時期的舊款戰艦，卻可以突破重重封鎖，成為了「救世主」。事實上，早在80年代的經典電影系列《龍威小子》（The Karate Kid）中，傳統空手道的訓練方法，如型（Kata）、樁功甚至禪修等，就被形容成高端而符合人性。相反，現代搏擊運動、力量訓練等，則變成了野蠻與落後的代名詞。

這類涉及人生哲理的武打電影，亦多以亞裔的老人家作為師傅，他們與世無爭但又力量強大。《龍威小子》的Mr Miyagi如是，《功夫熊貓》的Grand Master Oogway如是。這種敍事方式，一方面是受東方主義的思維影響，即東方文化必然是古典且趨於自然。另一方面，亦反映出歐美某部份人的「返祖心態」：比起時下的運動科學，他們更願意相信古老文明所流傳下來，或多或少帶點神秘的「原初」技術。

回到中國，其中一個最常出現的執拗，就是何謂正宗不正宗。在《武林大會還是cosplay大賽？》一文中，提到過少林和武當的負責人，曾為了張三丰師承何處的事，而鬧得不可開交。與此同時，武當內家拳的傳人亦經常與陳家溝爭奪誰屬太極正宗。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種討論當然有其意義。但相應的是，武術運動的另外一項要素——搏擊，卻弗人問津，至少沒有引起過公眾的嚴謹重視。

這種對「追本溯源」的熱忱發展到極端，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自我幻想。2016年，內地出產了一套名曰《功夫機器俠之南拳》的網絡電影。故事講述在未來世界，地球已經被一批外星人所侵佔。他們刀槍不入，任何先進武器都不能傷到他們分毫。偏偏他們卻很怕中國功夫，主角群為了拯救世界，便穿越回到清朝，跟南拳大師下載拳學資料，以此造出能克制外星人的武打機器人。這種完全不講邏輯的劇情，正是民族主義與復古精神相結合下的畸形產物。這種電影不僅拉低觀眾智商，亦令民眾距離真實的傳統文化愈來愈遠。無怪幾乎所有觀眾都對本片置以差評，還有人弄了專門的調侃視頻：

民族主義與偶象崇拜

正如上文提到，返祖現象往往是與民族主義緊扣一起。許多人之所以會對傳統武術抱有幻想，並非是基於任何實際的比較，而是純粹想維護本國的傳統文化。在早陣子熱議得令人生厭的「MMA VS. 太極」事件中，有不少維護傳統術的人便指責徐曉冬肆意侮辱傳統文化，甚至有勾結外國勢力之嫌：

另一個「返祖現象」風行全球的原因，就是偶象崇拜。說穿了，若果真是為了復古而復古的話，那人們應當不斷去發掘原始人類或猿人的武術技巧。可是盲目崇古者卻很多時會停留在某個特定人物的身上，例如是達摩東渡時傳下的少林拳法、張三丰在世時留下的太極拳譜、孫祿堂晚年秘傳的太極三十六手、宮本武藏久經琢磨的二天一流劍術等。

先不管這些技法是否真實存在或具備傳聞中的威力，人們之所以會相信它們比後世的武術會高上千萬倍，最主要是出於對這些宗師的信任。盲目崇古者普遍認為，祖師輩的高手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後人極其量只是站在他們的肩膀上考察，永遠打不破他們設下的框架。縱然後學如何努力改進，也因為天賦的問題而只會愈改愈差、愈練愈偏。大成拳祖師王薌齋，號稱要一掃國術界陋習。他對當時同道們的最大批評之一，就是他們把拳學愈改愈多、愈改愈複雜，失去了祖師們精簡的本意。

當然，因時代及社會環境的改變，都會令不同的技術跟古時有所分別，但這種分別不能直接代表優劣。每項技術都有其作用，改動後是優是劣要看其目的。例如射箭，過去軍人學習的射箭技術是用於戰爭的，手法和目標都會和現今奧運射箭有所不同（加上弓也有不同），但這代表過去是優、現今是劣？如果論人均射靶的準繩度，現時的箭手因技術和科技發展，一定不會比過去的軍人水平差；但如要射移動的目標，那過去的技術就更能派上用場了。

關於古今技術改變是一個很具討論意義的題目，往後有機會再跟讀者一起討論。這篇文章先集中對古人的盲目崇拜及民族主義帶來的崇古上。

結語

要改變武術界盲目的崇古，首先要令群眾打破自身民族的局限性，畢竟各種武術都有各自的優缺點，來到全球化的當下，就更應該相互學習、取長補短，發展一些更能有益身心的武術技巧。勉強拿民族作擋箭牌，只是一種固步自封的做法。

至於偶象崇拜，正如斷水流大師兄在《續說迷思：由「大戰」而來對李小龍的討論》中提到，「技術是需要整個世界共同努力去提高的，單靠一人十分困難」。

文中提到的宗師當然有很多值得學習和崇拜的地方，

但無論哪位武者是天縱奇材，世界經過多年的發展後，他們的技術總會有落後的地方，李小龍、宮本武藏、孫祿堂等都一樣。而事實上，這些宗師的偉大之處，不正是敢於改革、推陳出新嗎？盲目崇古者為何又沒有將這種精神繼承下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