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樂團.四】視障豎琴手:我用聲音活著 記得所有弦線的位置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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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看一位新加坡的阿叔,失明的阿叔。陳學華放下領路的白杖,跟攝影記者說:「你別走,我拉住你的手。」好讓他能扶着陌生人的肩膀走上台階,和他剛演奏過的豎琴拍照。失明後他跑到不同樂隊工作室聽別人練音樂,從西洋鼓學到豎琴,用很多聲音感受日子。
攝影:鄭子峰
(此為金齡樂團系列報導之四)

割去三成腦袋 我的視力剩下5%

在男爵樂團表演前的一天,新加坡圖書館的表演場地裏排滿大小豎琴,20 幾個新加坡年輕長者— 新加坡稱呼他們為樂齡人士—坐在台邊,陳學華坐在其中,讓豎琴輕輕挨住肩膀,左右手在弦線兩側來回掃動,別的同學都緊張地看弦線、看指揮,只有他從容地抬起頭來,跟着節拍點頭。

「我今年16歲。」這是他自我介紹時開的第一個玩笑:「16反過來就是61,我已經退休了。」玩笑後承接他真實的生存狀態,他拋出更多問題,試圖讓人理解他和一般人的差異:「我是失明的,你知嗎?我的視力剩下5%,我看見你穿藍白色衣服,卻看不清你的臉。天氣很熱,你們大汗嗎?沒相干,我聞不到的。」

陳學華(左)看不見,但他記住了弦線的位置。

後天的失明源於九年前一場手術。一個如網球大的腦瘤壓住神經線,他被送進醫院,那年他52 歲,心想解決了這個瘤就退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再睜開眼的時候一片漆黑,他以為醫院的人怎麼關了燈,18 個小時的手術,拿走了損壞的三成腦袋,也拿走了他的視力。

他花了九個月去適應,那段時間他看到很多幻覺,人變得暴躁,把家人都罵走,手裏拿起杯子就向護士扔,後來搬走跟母親住,過了一年半,才與家人重新住在一起。曾經被切割剖開的痕迹,留在他的額頭上,疤痕從左到右長好幾吋,身體被切割再重新縫合,往後40年活下去的方式,突然要從頭學過。

也不介意把一條改變生命的疤痕展露於人前。

比別人差,所以要比別人做的多

他帶記者去吃海南雞飯,伸長了白杖走在前頭領路,說話很快,走路也快,他永遠急不及待展開一個新的話題,去一個新的地方,從小開始他就這樣過日子,他不能坐着等,別人不做的他就動身做。

陳學華的故事就是很多50 後所經歷的:窮苦、奮鬥、賺錢養家。直至子女出身,就開始想退休後的人生,一切如此理所當然。他的父親以前做小販出身,家裏環境不太好,讀過新加坡會考之後,他就打工、服兵役,服役後入移民廳、反毒部門工作。

「那時放工後,沖個涼就去出租三蚊一張沙灘椅,給在海邊拍拖的阿哥阿姐,租竹蓆一蚊,按金一蚊,夏天呢我幫你點蚊香,賣新聞紙給人看『馬標』(馬票)。」他一直數,電單車、私家車、貨車、吊車車牌他都有,沒什麼難倒他。其實也是因學歷不高,只能比別人勤力去追回差距。那讓他有成就感。

如果真的有奇蹟,62 歲、63 歲來臨也好,我不要坐着等,不接受就只能等死。
新加坡視障退休人士陳學華

奇蹟我也不等了

一直這麼拼搏的人,對於身邊發生的事,他都想要知道、確保在自己的掌握中,但無法看見,於他來說好像不是障礙,模糊間知道記者久未嘗白粥,他好幾次打斷自己的話柄:「你吃吧,為什麼不吃?」活得像看得見一切。

他開初沒有那麼灑脫,試過等奇蹟出現,當時因病而失明的鄰居康復過來,過多一年半能重新駕車,他想或者可以等到自己變好。但隔了一段時間,醫生說:「沒有改善,不會康復的。」視力的不可逆轉教他領悟,不再想什麼奇蹟了,如果真的有奇蹟,62 歲、63 歲來臨也好,他不要坐着等,「神經線已經損害,自己要接受,不接受的話,只能慢慢等死。」

學習豎琴的退休長者,新加坡稱之為「樂齡」人士。

他去做義工,又創辦義工團體,跟有特殊學習需要的學童定期去玩,他說要為這些學童建立起自信。其實他也坐不定,學按摩,領了張證書,又代表新加坡參與《馬拉喀什條約》的討論,一項為閱讀障礙者爭取閱讀權益的國際條約。這些還不夠,他跑到不同的樂團工作室去聽人玩音樂,聽着聽着,人家請他試玩,他就這樣學了玩Ukulele 和打鼓學豎琴,從來沒怕過自己沒有音樂底子,從零開始學。身體的障礙讓他重新審視了做與不做的決定,其實沒那麼複雜,「起初就有個壞習慣,有咖喱在面前,想聞過才吃,但聞不到。現在聞不到就聞不到,愛試就食。」他說:「想接觸什麼就應該衝,不得猶豫,一定要去做。」

這些年輕的老人,和陳學華一樣,只是去做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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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就把所有細節放大

因為眼睛, 他需要把細節放大, 在YouTube 學Ukulele 指法,截圖放大,把臉貼住平板電腦,看到模糊的影像,他一張一張練:C、C7、F、G7、D Minor、A Minor。弦線和手指彼此記認了位置,不用背誦,旁邊的老人朋友學得艱難,問他怎樣做到的,「因為我看不見,就記憶了線在哪裏,」他伸出手掌模仿拉線:「一隻手指在這裏,就不怕找不到C。因為我輸給別人,要想辦法如何追回。」

他沒有怎樣看生命,反過來他說是生命對他很好,至少還有得玩,「不能說前世犯了什麼,今世這樣,現在我不是還過得不錯嗎?」看不到,他照樣四圍去,去得更遠,一個人去馬來西亞旅行並沒有問題,「看不到沒相干,就把東西放大吧。」又或者用很多笑話和幽默感包裹自己,把笑放大,把身體的障礙縮到最小,「你們昨晚有沒有洗澡?哈哈,別擔心,就算沒洗,我也聞不到的!」

畢竟人到了六十,你突然窺見结束的開端,在這塊最後疆域中你或許會找到,也或許不會找到,那內心一直在尋找卻叫又不出名字的事物。無論找到與否——我認為,至少我希望,只要你認真找過,找不找得到又有什麼關係呢——那都將是你的生命。
《60歲,最年輕的老人》作者 Ian Brown
50至59歲人口佔近年人口金字塔最多,當他們在十年、二十年後踏入老年,社會的安老政策將依舊停滯不前嗎?(資料來源:安老服務計劃方案)

人口金字塔中佔最高比率

當年嬰兒潮的嬰兒、到今天的第三齡,約佔整體人口24.1%,暫時在人口金字塔中佔據最高比率。6 月出台且由行政會議接納的「安老服務政策計劃」提到,當嬰兒潮一代步入老年,老老( 85 歲或以上)的人數將較其他年齡組別的長者人口增長得更快,「預計到2030年,85歲或以上的人數將是2014年的1.6倍,而到2064年時更會增加至2014年的4.7倍」。

《The Globe and Mail》作家Ian Brown用日記方式記下了60 歲的一年,痔瘡的煩惱、有默契不談他頭禿了一塊的髮型師、朋友愛人的生老病死,寫成了《60歲,最年輕的老人》一書。老之前的日子比我們想像來得更綿長細密,如他所說,60 歲的你突然窺見結束的開端,在這塊最後疆域你嘗試認真找尋一些什麼,那些都將是你的生命。

一個個半百生命,距離老去還有些時間,此前這些佔人口比例最高的「三文治」到底需要什麼——旅很多次行?學懂豎琴?和仔女合奏五月天?抑或是理解他們是夾在三文治中間不上不下的位置,稍稍一推,協助他們過渡後退之貪玩,前進之懼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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