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虐兒長大後.一】童年每夜哭著睡去 受虐兒:媽媽其實也愛我

撰文:黃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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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裏,晾着一件黃色床單的窗裏有人晾衣,從窗內伸出手來扒着一件濕衣,風一吹,衣服彷彿掙扎,張開了翅膀,想飛。
阿千仰望這樣的風景良久才說,那是她進兒童之家前的家。
小時候,他們四姐弟妹愛看電視,阿爸總聽他心愛的老歌,女聲說回憶往事恍如夢,新月如鈎,唱得很淒清,阿媽則炒菜煮飯,打理家事,向來勞氣。當時誰都沒有想過這樣的尋常日子會在沒有預兆中便支離破碎--小五那年,父母離異,阿千在學校被發現疑似受虐,四姐弟妹其後被送往不同機構撫養成年。
如今十幾年過去,阿千常常都會想一個問題,就是她還可以回家嗎?
(為保障被訪者私隱,文章人物均為化名)
插圖:曾永曦

據社署數據,去年首九個月本港共發生704宗新呈虐待兒童個案,當中近六成的施虐者屬被害者生父與生母,合共有425宗。而近四成涉及身體虐待,其次屬性侵犯(33.7%)與疏忽照顧(23.7%),其中18宗則涉及多種虐待。個案發生地點多於元朗、觀塘、葵青和深水埗地區。
而每年有三千多名兒童因不同原因離開原生家庭,入住兒童宿舍。2014年,阿千18歲,與她同樣在兒童宿舍住、已成年並於該年需要自立的孩子共有27位,另有973人被安排回到原生家庭中繼續成長,54人被領養,換了新的家人與新的人生……

人們說,童年是在眨眼間就過去的,恍如一天放了學,看了卡通,睡了午覺,醒來青春便遞來了戰書--之後的時光化成夾在教科書裏的便條紙,馬上進入體制與考核,闖關再卡關,人人在成長之前都必先練出一對翅膀,再摘下天上的月亮。

 

阿千說,難過的過去已在潛意識中被淡化和遺忘,寄言有著同樣過去的孩子:「忘記背後,努力面前,向著標杆直跑」。(攝:高仲明)

阿千的童年說來比較原始,沒有人逼她參加興趣班,母親也從不理會她的家課成績,然而裏面也沒有想像的快樂,直到現在她也潛意識地把過去忘記,家中亦向來連一張全家福都沒有。

她的童年。簡單一句,是在洪水橋一個新移民家庭中長大。

據防止虐待兒童會2015年的問卷調查結果反映,新來港家庭施行體罰的比例相對本港父母的高,當中有三成的新來港家長表示體罰子女原因包括個人情緒困擾影響。而阿千阿媽就是在二十多歲時於內地相親公司認識了阿千阿爸。阿爸在她的記憶中一直都老,只是白髮後來變多,人也愈來愈沉默。他像電視裏一個老演員,叫秦沛,不是演慈父就是公司主席,跟阿爸一樣總是帶着一臉慈愛。小時候的阿千四肢是瘦的,臉卻已經長圓,上面的那雙小眼看來總是羞澀。

我指着相裏四歲的她,問她那時被打沒有,阿千點點頭,已經開始打了,阿媽打的。

「爸爸一早會送我上學,帶我到茶樓吃蝦腸,我們吃不起蝦餃,所以永遠只叫蝦腸。」阿千。(攝:高仲明)

幼稚園未畢業 跟着媽媽執紙皮

「阿媽在內地申請來港後,我們一家住在洪水橋一間鐵皮屋裏。阿媽在家打理家事,爸爸一早會送我上學,帶我到茶樓吃蝦腸,我們吃不起蝦餃,所以永遠只叫蝦腸,我們都只吃蝦腸。一碟蝦腸吃完,阿爸就送我上學。」阿千說,她卻很久沒有回到洪水橋了,一切都變了。

正午的洪水橋稱不上是一個市區,周圍掛滿老人院的招牌,倒像大的療養院。阿千說,自己是在香港回歸前一年的冬季出生的,她是家裏的長女,家裏的經濟一直都不好,幼稚園還未畢業,她就跟着媽媽去街上執紙皮。

阿千不覺得天水圍是個悲情城市,搬來搬去的十幾年間她差不多住遍整個天水圍北。

二十來歲的少女拖着還不太會說話的女兒在當時仍然荒涼的新市鎮邊上拾荒,拾回來的十元八角也不捨得花。阿千也不知道阿爸是做什麼的,只知道他有時會去上班。因為爸爸煮的東西很好吃,她向來都說阿爸當的是廚師。

「後來弟弟出世,因為阿媽是一個很傳統的女性,心裏重男輕女,於是往後只專注照顧弟弟。弟弟還是嬰兒時,我只是掂一掂他臉頰,阿媽都會叫我縮手,不准我掂。」阿千說。

據社會福利署數據,去年首九個月發生的新呈報虐待兒童個案中有近六成為女童。樹仁大學七年前一項調查結果亦發現受訪父母打算支援兒子生活開支至25歲以上的比率比支援女兒的高出6%,而當中父母期望兒子有碩士學歷比期望女兒有碩士學歷的亦多出10%,可見香港仍存在一定程度的重男輕女。

阿千說着,也指自己頭上的疤痕:「但我記得這道疤,小時候我撞在水龍頭上,流了半張臉血,媽媽看見了,很緊張,馬上送我到醫院去縫針,我看到這道疤就記得她其實也是愛我的。」在她升小學的那年,他們抽中了天水圍的公屋,便從洪水橋搬到天水圍。說到這裏,阿千說她不曾看過許鞍華,也不覺得天水圍是個悲情城市,在搬來的十幾年裏她差不多住遍整個天水圍北,直到現在她還住天水圍─天水圍的生活什麼都有,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月亮,一樣都不少。

媽媽到天水圍看望三姊弟,阿千都送她去坐車,有時送到車站,有時直接送媽媽回到沙田的中途宿舍。
她開始打我的時候,我也不知為什麼,只知道喊,不明白媽媽為什麼唯獨對我不好,只是錫兩個細佬。
阿千

真正感受到媽媽的變化是她第二個弟弟也出世之後。

「那時,阿爸年紀開始大,失去了工作能力。阿媽很辛苦,整天愁眉不展。她開始打我的時候,我也不知為什麼,只知道喊,不明白媽媽為什麼唯獨對我不好,只是錫兩個細佬。」她小時候特別懵懂,又沒有心眼,直到長大才明白什麼叫重男輕女。她近年問阿媽,問她為什麼當時重男輕女,阿媽回她說因為她自己也是那樣長大。

從小一打到小五 藤條打壞就買新的

阿千的兩個弟弟都入讀幼稚園後,阿爸到了退休的年齡,一家五口唯有領着綜援過活,家裏的經濟環境很差,阿媽有空便去做兼職。有時媽媽心情不好,或者阿千沒有禮讓弟弟,她就開始打女,並一點點地慢慢遞進力度和方法。

「起初她一星期打兩次,用手、藤條和衣架,打壞了就買新的,到後來天天都打,隨手就拿起雜物扔我,愈打會愈大力,有時向着我的頭打下去。」小孩被打後往往只知道哭,年幼的弟弟們在一旁見到家姐被打,先是不懂反應,後來索性因為事不關己而變得盲目。阿千又記得,那時兩個弟弟每晚都要喝荳奶才睡,於是家中的雪櫃上常常放着一排又一排的荳奶。阿媽到了晚上就會拿出兩包荳奶給兩個弟弟,叫他們飲完好去睡。阿千沒得飲,有時阿千嘴饞偷飲,阿媽隔日就會去數,發現數目少了,對她就又一場毒打。

打到後來,三姐弟都懼怕阿媽,沒有人敢做錯事,做錯了事都知道只要把錯推到姐姐身上就能脫身─阿媽不打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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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是阿媽,打不打好像都是大人的權利,小孩沒有決定權。藤條打下來躲不過就喊,喊累了睡一覺不就是新的一天。
阿千

「有次阿媽給一年班的細佬買了部手提遊戲機,他把遊戲機留在便利店裏,不見了,於是便說是我弄不見的。阿媽知道後把我打到半死,那時我常常到樓下的青年空間去玩,把那裏當成我第二個家。所以那天我逃到青年空間去,阿媽追在後面,一手抓住我的頭,就這樣扯掉了我幾把頭髮,姐姐哥哥見到也就讓我躲在活動室裏,直到阿媽走。」

又有一年夏天,蚊子特別多,家裏常常點起蚊香,有晚大家都睡熟了,她痛醒,張眼便見腹大便便的阿媽拿着蚊香燙她的腳,她痛得哭了一晚。隔天早上起來,腳板長了一個大水泡,她拐着走路上學,到了體育課同學教阿千用針穿破腳板的水泡。她回家照着做,結果水泡破是破了,但傷口的膿水黏住襪子,每次脫襪都像撕掉了一層皮。
 

「其實是自己不好,我很調皮,喜歡通街跑,放假便在街上玩到吃晚飯時候才懂回家。那時沒有金錢的概念,我會偷家裏錢,偷了巨額的錢便請街上的小朋友吃東西。」她重複地說自己也有不好,阿媽從小到大都說她是「陀衰家」,有時她也會想,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做錯了事。因此,她被打到傷痕纍纍也甚少找人傾訴,青年空間的哥哥姐姐不傾,阿爸不傾,老師不傾,同學傾了也是白傾,乾脆誰都不講─被打慣的孩子以為家家都會打仔,書本也說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所以阿千不懂得怪大人,她說阿媽是阿媽,打不打好像是大人的權利,小孩沒有決定權。藤條打下來躲不過就喊,喊累了睡一覺不就是新的一天。

於是阿千的童年就是被打,從小一打到小五。小五那年,阿千的阿爸看不過眼,有次為了保護阿千,從背後抱了她,往窗外叫救命,最後阿媽一杯水淋到阿爸身上,阿爸到了樓下管理處報警,一家去了落口供,卻什麼忙都沒有幫到,反而令阿媽和阿爸也開始冷戰。「第二天,爸爸就被阿媽趕了出家門。因為我,他們兩人正式分居,阿爸後來抽中了同邨的鄰座單位。小五快暑假的時候,我偷偷去找阿爸,在爸爸的家過夜,那天早上爸爸帶我到樓下買了兩包荳奶當早餐,着我回家洗澡換校服上學去。」那天阿千回了家,阿媽看了她一眼,把她手上那兩包紙包飲品扔到門外的走廊,叫她快點洗澡上學。

「洗好了,她就叫我過去,說要幫我吹頭,吹着吹着,突然就拿了手上燙手的風筒打我的頭,我一邊哭一邊換校服,老樣子走路上學去。」

欲知後事,請看下篇:

【受虐兒長大後.二】背離親緣孑然成長 成年後始終期盼一家團圓

上文節錄自第98期《香港01》周報(2018年2月5日)《蘋果落地 離樹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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