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做工的人】鍾耀華:我們的日常沒有工人的世界

撰文:香港01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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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工的人》已經印到超過40刷,售出超過50,000本,在台灣引起不少迴響。作者林立青是位工地監工,他在簡介裏說自己「現實專長為搬弄、造謠和說謊,用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編織的謊言能夠吸引憐憫,搬弄而成的印象可帶來同情,造謠之後好求取寬容」,「如此而已」。撰文:鍾耀華

在《做工的人》裏,他以當監工時與工友們的接觸、觀察、認識與生活日常,寫下那些工人,特別是底層工人們的故事。全書以作者視野書寫,分《工地人間》、《愛拼》和《活着》三部分,因着他的工作,他得以接觸到不同工種的人,看到不同故事。

書寫直率無花巧

作者的書寫直率而無花巧,不像典型學者,記者或者「文人」般愛雕琢,而是平實記下工人們的無奈。譬如在《呷藥仔》一文裏,作者寫到——「真正的工人階級則是不願前往(診所)。老師傅們不習慣說明自己的身體狀況,而且擔憂慢性病的醫治,將要花上大筆開銷。加上這些過勞的師傅們所得到的醫生建議,千篇一律地難以和現在的工作互相配合。孩子上大學的生活費和膝關節開刀手術的一個月修復期,勢必不可兼得,該犧牲哪一方面,不言而喻。做不到的醫囑轉換為對醫生的虧欠,從此不敢再面對醫生。繼續使用麻痹的藥物配合高粱飲下,只能在廟宇前求告,期待着兒女長成後,自己還能支撐。」

作者寫的工人故事,多來自與工友交往的日常。底層工人收入不多,娛樂欠奉,通常愛在下班後找女人。工地有時位置偏遠,離最近的店家或市集都要上半小時的車程。但有一種店家會在這類型的工地附近開起來,是所謂的「小吃部」,其實門口掛上「卡拉OK」的牌,然後貼上一兩個性感女郎的相片,就能開店。裏面主要都不是吃,更像聲色場所。這些場所比市區的酒店,消費更低,所以,工人們樂於到這些地方。據作者說,工人們完事後又能在工友之間吹噓小姐們的身材,自己又有多厲害之類的。有次工人來電,對作者說忘了帶皮包,沒小費他玩不開,拜託他把皮包送過去。

「這兩個工人在工地領着粗工的價錢,一天工資僅有1,200台幣,其中一人大腿膝蓋內有骨釘,車禍斷裂後接起來,至今未取出,總一跛一跛地在工地說着腳痛、頭痛、身體痛。另一人是個禿子,眼睛有白內障,在晚上時出門一定要和跛子一起,身高略矮。這兩人每天的工作勞累而無力,總被其他師傅們呼來喚去地要整理環境,也沒什麼人願意搭理。每天在工地現場,兩人各要抽去兩包煙、一包檳榔,也就存不下什麼錢了。」

「孩子上大學的生活費和膝關節開刀手術的一個月修復期,勢必不可兼得,該犧牲哪一方面,不言而喻。」 (資料圖片/羅君豪攝)

底層工人的娛樂

當工人們拿到皮包後,亮出裏面換好的一整疊百元鈔,對着房邊一個年過50的大姊說:「來喲來喲!緊來塞奶喲!」年過50的那位大姊,背部整片燒傷,另一個老闆娘年紀稍輕,正在用胸部挨那些工人們的臉,可是她的右手只有大拇指,原來應該還有手指的地方像「小叮噹的手一樣圓滑」。

錢送完後,作者從店內地下室走出店外,遇上兩個警察,老闆娘沒好氣,警察要了作者的證件,當作臨檢:「來來來,這個看來沒問題。」老闆娘逕自走回地下室。警察問:「你從下面上來嗎?」「我來送錢。」「你知道這家店……」警察欲言又止,「唉……」兩個警察登記完,騎上機車還咕噥着:「整家店都……」

隔天在工地,工人和作者聊起,昨晚兩個工人先是個別出了500元,作為唱歌的錢,背部燒傷的大姊,臨別時為其中一人打手槍,拿了800元,另一個右手殘障的大姊隔保鮮紙替另一個幫忙吹,拿了1,000元。另一組師傅聽到,嗆他們店內全是殘疾人士,他們根本是欺負人家殘障。兩個工人聽後不爽,回嗆:「人家喜歡甘願,至少我們上小吃部玩女人是講好價碼付了錢,不然你們去養她們啊!」再說:「這些人只知道嘴巴說別人,啥事也做不好。那個小姐白天去舉看板。沒得舉時,晚上來陪酒賺錢養自己又怎樣。」

光顧「小吃部」

是呢,又怎樣呢?作者說,他至今不知道背部大面積灼傷而無法久站的工作者,以及右手殘缺者可以找到什麼工作,可以四小時內賺得800、1,000元。他說,連普通的酒店小姐,她們也無法當,因為負責人生怕她們嚇壞了客人們的雅興;至於那禿子跛子,他們可能連自己都養不起,他們可能無法用錢擁有女人,所以只能用錢買女人。

是這樣嗎?也許我和你都不會知道。因為作者沒有追問下去,也沒有和那些他寫的人談過這些問題。有評論人批評說,這本書主要都是作者從自己的視野出發,甚至說,都是作者自己的詮釋,沒有來自被描述者自己面對這些問題的聲音,寫出來的都是作者想當然矣;被描述者的人生,就這樣被寥寥數筆詮釋掉,作者應該挖掘背後的問題、洞察核心。

這些說法,也許不是對的。因為我們無法知道,到底工人們是否願意直接談到關於生存核心的話題。作者作為工地監工,在與工人們的權力關係裏頭,會否有些交往被扭曲或蒙蔽了。我們知道的,也許只是在日常的文學書寫和報道裏。這些不連續的生命片斷,很少出現在「我們」的世界裏。這本書寫的日常,是另一種不常見的日常。當「我們」都在用「日常」這個字,背後指的含意也許有天淵之別。在廣泛傳播的文字間,裏面都沒有工人們的世界。「我們」裏頭沒有「我們」,「日常」裏面只有某種「日常」。如果這樣看,也許這能算是這本書的一種貢獻,把一種「不常見」(於文字)的視野,用文字的方法呈現出來?

「這兩個工人在工地領着粗工的價錢,一天工資僅有1,200台幣,其中一人大腿膝蓋內有骨釘,車禍斷裂後接起來,至今未取出,總一跛一跛地在工地說着腳痛、頭痛、身體痛。另一人是個禿子,眼睛有白內障,在晚上時出門一定要和跛子一起,身高略矮。」(資料圖片/黃永俊攝)

不常見的日常

我們也許無法要求,在一個作品裏面,呈現所有面貌。但是,對於作者全知論以至流於感嘆的批評,也許都是對的。因為既然這些故事少見於文字傳播,那麼,我們也許要更謹慎,慎防對工人們有公式化的判斷及扭曲。誰說工人們一定都是因為無法玩得起社會這個金錢遊戲,所以才被「貶」成工人?能不能,做工的人,其實都在裏頭,有自己一套對社會和世界的看法,所以,選擇成為做工的人?當一個文本被廣泛流傳,我們就要有更大的警覺。

有時候,也許就是這些不確定性,我們也很難在一本書,在接觸一些人,一些事的一段時間裏,下一個論斷。這本書讓我很有距離的是,作者每個篇章,似乎都在感嘆別人的人生,然後自己難過。當作者不斷強調自己與工人們的分別,因此看到工人們被歧視的故事,有種隱隱然與他們區隔的意含,就算這不是作者主動的想法。然後透過一本書,我們似乎得到了某種情感上的救贖。

但是,我們也許不必對一本書,一件事,一個人,作出不得已的判斷。把判斷留在後頭,把一些困惑的事,留在心裏,然後身體力行,在實踐的過程裏,解答出屬於自己的答案。我們真心期望一本書就能夠改變一個人和一些想法。如果這本書的內容,我們不滿意的話,說出來,然後做出更好的內容,便是了。我們都還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嗎?如果這樣看的話,這本書簡單易讀,也很感動人心,也是很值得大家去讀。

作者林立青描寫工人的日常,要為所有認真活着的小人物找回存在的真實。

《做工的人》作者:林立青攝影:賴小路出版社:台灣寶瓶文化美聯社

上文刊載自第114期《香港01》周報(2018年6月4日)《工地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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