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恢恢】真正的「重慶森林」 天眼星羅棋佈將惡人谷撥亂反正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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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輩總說:「一個女仔別到重慶大廈去。」倘若追問下去,一大堆理由就會接續出現,像「有道友」、「南亞裔人多」、「治安不好」、「龍蛇混雜」。有人甚至每逢走過彌敦道,都怕重慶大廈門前蜂擁的拉生意者,彷彿那正門就是個黑洞,必須繞到對面馬路去才安心。
但在裏面生活的人對外界描述的「危險」最感到不可思議:這並非重慶森林,而是他們的家和工作場所。那些驚心動魄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這5座17層的建築物裏足足有400部閉路電視,覆蓋率逾七成。在重慶大廈,人多,閉路電視也多。
攝影:李澤彤

重慶大廈業主立案法團主席林惠龍(左)和高級經理梁錦華(右)在大廈廣設天眼,一心要改善大廈治安。
大廈儼如小社區,地下至一樓為商場,一個人的衣、食、住、行,基本生活用品都可以在這裡買到。

人類學家:「一個人能在重慶大廈中融化消失」

人類學家Gordon Mathews說重慶大廈是世界中心的貧民窟,是香港一座少數族裔的孤島。

建於1961年的重慶大廈由5座大樓組成,我們通常只看見面向彌敦道的A座,未留意到躲藏在後方的另外4幢。大廈地下及一樓為商場,售賣各種貨品如手機、服裝、上網服務及食物,不少非洲商人到此採購貨品回國銷售。樓上則有549個單位,大家熟悉的印度菜餐廳和廉價旅館星羅棋布。大廈居住人口約有4,000,四成為華裔,六成為非華裔,來自印度、巴基斯坦、尼泊爾、孟加拉及非洲各國,各自擁抱不同宗教信仰。

大廈底層有6、7個後門及通向後巷的側門,連同直達地面的走火梯,共有16至17個出入口。5座大樓各自為政,互不相連,Gordon Mathews更形容大廈是迷宮,「不能從這裏直接走到那裏,一個人確實能在重慶大廈中融化消失」。

20對肉眼與400隻天眼

在3樓的中央控制室是保安系統的心臟。走進中央控制室,藍藍綠綠的屏幕一個緊挨一個裝嵌在牆上,從正門出入口到樓梯轉角都一覽無遺。400個長方格同步運轉,電梯在左邊吐出三兩個南亞裔人,右邊是人們停留交談的商場通道。

我們像在看重慶大廈的內臟器官。保安即使跟人說話,眼睛視線也從不離開屏幕,倘若在屏幕看到騷動發生或可疑人物,兩名控制室保安就要指揮其他當值同事在數分鐘內前往了解。本以為管理重慶大廈,保安應該為數不少吧?

然而大廈只有約20名保安,他們分白晝、通宵兩更工作,又以通宵更當值人數較少––肉眼靠的是運行了17年的保安監控系統。

現時大廈隔一條樓梯轉角有一個監控鏡頭,未來將新增至每層一個。

毆鬥、販毒、縱火 促成17年天眼計劃

「我初到重慶大廈工作的時候,一部閉路電視都無,說這裏是罪惡溫床也不為過。」1998年無人願意接手大廈保安工作,曾任警察、從事保安公司的梁錦華受業主立案法團主席林惠龍邀請,擔任高級經理,實行5年改善治安計劃。實在很難想像20年前,沒有安裝任何閉路電視的重慶大廈是怎樣的?

在他上任10年前的一場縱火案,一個丹麥遊客為了逃生,墮樓死亡,引起外界關注大廈內部的混亂。林惠龍和梁錦華憶述,當時不少商場業主紛爭造成惡鬥,經常有人用浸滿威士油的報紙在對家的電錶箱打結,焚燒別人的店。梁錦華又說,當年大廈一星期10宗縱火案、毒品飯堂約有3至4間,癮君子會躲到後樓梯吸毒,尼泊爾兵的子女聚居在大廈天台,性工作者頻繁出沒,毆鬥、盜竊亦不少。商場店主不外乎幾道防衛板斧,一道玻璃門、一道上鎖鐵閘,還有把鐵閘勾緊的地鎖。當年每天隔兩三小時,就有尖沙咀警署警車來到重慶大廈門前,10個警察分5小隊,由各座最高樓層開始掃落底層,做半小時的高空巡邏。

與勢力人士周旋 天眼「你裝一個,我打爛一個!」

1980年代開始,大廈成為背包客天堂,賓館的獨立房愈開愈多,電力經常不勝負荷。終至1993年,再一場大火燒得大廈斷水斷電接近10日,火災被國際媒體廣泛報道,後來新建火牛房,連港督彭定康也來視察。及後法團主席林惠龍痛定思痛,決定請人合作為大廈改頭換面。「重慶大廈本身背負着不美好的經歷。」梁錦華說畢,林主席點着頭續說:「治亂世用重典。」

用重典並不容易,尤其當年大廈有黑幫盤踞,保安與黑勢力的攻防宛如一場弱肉強食的廝殺。17年前法團說服業主集資安裝閉路電視,引來黑幫不滿,80人踩場「晒馬」,揚言「裝一個,打爛一個」。當時警察反黑組介入幫助,3條24小時電話線供梁錦華求救用,梁惟有小心出入,有時繞路上班。

住在大廈的Dennis說:「你可以在電梯裏面找到5種不同國籍的人。」

第一期閉路電視工程終在1999年完成,保安團隊在大廈財政赤字之下,自行在深圳採購24部彩色閉路電視鏡頭,在人流聚集的底層商場通道自行鋪線、安裝,在小小房間內,把9至10個大牛龜電視堆在一起直播大廈錄像,成為重慶大廈第一個監控室。當年儲存錄像的錄影機昂貴,大廈沒有買,只作實時轉播,方便控制室管理。

第二期改善工程推展到樓上住宅及賓館外,加裝至100個鏡頭,不少業主提出安裝費用、私隱及個人資料保存等問題,梁笑道曾經有戶主到中央控制室,要查看自己丈夫早兩晚幾點回家。對於裝天眼,意見有正有反,在重慶大廈,安裝天眼算是共識,90多個店舖如找換店、樓上賓館,不少均借出錄像予控制室同步監察。安裝第一支天眼之後,重慶大廈2年內鏡頭總數已超過300個,加上私人單位提供的錄像,至今全大廈總計有超過400隻天眼,工程金額約200萬元。

5年內0致命案 助調查部分歸功天眼

翻查新聞,1999年重慶大廈約有17宗搶劫、傷人、販毒及逾期居留等案件,2001年至2002年期間更發生3宗涉及性工作者、黑幫等謀殺案,及2010年亦有另一宗兇殺案。時至今日,大廈仍因少數族裔打鬥、詐騙或盜竊而上報,但致命案件逐漸減少至0,重慶大廈涉案的新聞維持一年10宗左右,法團相信天眼具有阻嚇作用。

保安人數不算多,但如若有人行跡可疑,他們很快就會注視着。

天眼的存在使商人、住戶和警察比以前放心。梁錦華說:「現今樓上單位無鐵閘的多過有鐵閘的。某些住宅反映電梯外頭已有兩支閉路電視,家門裝一道漂漂亮亮的木門就夠,免得開多一道鐵閘。」商人感謝天眼讓他們可以在被偷竊後翻查錄像,警察也不再在大廈嚴密布防,大多到控制室巡視鏡頭,調查已發生或即將發生的罪案。

曾經有保安攔阻了一個想截斷閉路電視系統犯案的偷竊疑犯,並在2007年獲獎。梁指,油尖警區和保安團隊最近開會時提出,大廈天眼協助警方破案率奇高,如近年2013年的一名北京女大學生被強姦案,警方就憑天眼追蹤到嫌犯行蹤,今年手機店店主被斬傷案也靠大廈錄像協助追查。

天眼以外 仍需其他配合

不過,梁亦坦言大廈內並非從此國泰民安,安裝天眼以外,仍需要智能系統配合。現今底層商場店主可以智能卡出入廁所,未來他們會把智能卡系統擴展至樓上住客和遊客,在他們持卡出入時拍下樣貌,保安可以即時知道來者住哪樓哪層。

保安團隊的思維是以科技管理大廈,透過鏡頭指揮不同崗位的員工行動。問道是否信天眼多過信人?梁指並非不再相信人,而是以成本效益而言,今時今日天眼價格相宜,且可24小時運作,安裝閉路電視的確比聘請人手效益為高。其實林惠龍在千禧年後曾印發不同語言的傳單,跟大廈裏的少數族裔說「你也是香港的一分子」鼓勵他們呈報罪案,並在保安亭放置可匿名填寫的舉報罪案表格,可見閉路電視之外,人的力量並不可少。

底層商場還有本地人較少光顧的餐廳,讓不同國籍的人得以找到正宗家鄉菜。
監控室可以實時知道各部電梯位置所在。

「Good gentlemen」:天眼「假定少數族裔會犯案」

「經常搭電梯都清一色男人,得我一個女仔。」在咖喱店工作近8年的Yoyo(化名)說一個女人出入大廈,對別人的挑逗言語要堅決拒絕,衣著也不可暴露,免惹麻煩,但大廈還是有許多「Good good gentlemen」,她伸手叫同事Kahn(化名)來。來自印度的Kahn個子小小,在旁邊一直不太說話,我問他覺得重慶大廈是否危險呢?他答道自己在重慶大廈工作15年,這裏什麼人都有,100人裏頭可能有20個是壞人,但少數的人犯事就會令其他人受害,尤其像他這披着啡色皮膚的男人。

他說安裝閉路電視之前,大廈的偷竊和毆鬥從來不少,縱有大事發生,警察也無法追捕。閉路電視安裝後,不同位置都有監視,有事起碼有憑據,亦會阻嚇部分想作惡的人。不過監控背後,保障安全的系統也可以使人不安。Kahn反覆肯定閉路電視的正面影響後,神情嚴肅地說:「在閉路電視面前,我有時也會感到不舒服,因為有種假定少數族裔會犯案的感覺,但我只是想掙錢過活、供養父母。」

一位賣首飾的女外籍店主與兒子一人一邊躺臥在商場的狹小店內。她不願透露姓名,只說來港已經13年,一心只為做生意,為便宜租金留在重慶大廈開店。她也有在店前安裝天眼,這裏的天眼可有改善治安?她卻噘嘴搖頭:「之前隔壁被爆竊,也有無緣故的打鬥。閉路電視幫不了什麼。待我賣光手上的貨,我就會在家中工作,設計自己的珠寶。」

大廈內亦有不少華人開的店。

「城市森林」裏,天眼有用、無用?

負責法團對外事務的職員Dennis帶我到處探訪,他本身在重慶大廈長大,小時家訪沒有一個老師敢上門,唯一願意的也相當小心翼翼,約定他在某時間地點見面。朋友知道他住此處相當驚訝,對Dennis來說,大廈並不危險,主婦如他的母親如常出入,上面住宅一般很少捲入底層商場的糾紛。「它不危險,然而複雜,不同國籍的人聚集此處,的確需要特別的管理方法。在香港,你不能找到第二個像重慶大廈的地方了。」 Dennis說畢便領我穿過側門,走過沉暗後巷離開重慶大廈。

後樓梯牆上的秘密符號和眼睛,彷彿在說「有人正監視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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