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塚治虫誕生90周年】手塚治虫:在生命盡頭回到起點(下)

撰文: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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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工作狂以及好勝者的手塚治虫,一直以和同時代漫畫界的表表者競爭為樂。
手塚治虫曾因嫉妒徒弟石森章太郎,在讀者回信中加以詆譭,誰知這位讀者竟轉告石森,最後以手塚親自拜訪石森家道歉告終。這段插曲也看出手塚治虫好勝、好鬥、敏感的一面。

作為手塚治虫自喻的作品《人間昆蟲記》,像母螳螂一樣汲取別人才華而壯大的十村十枝子,也是50歲身負盛名壓力的手塚治虫的一次釋放。他熟悉現代醫學,知道自己身上有這黑暗一面,所以用創作進行自療。《火之鳥》則是他在正面戰場的一次野心戰役。在為重新連載《火之鳥》而創辦的《COM》漫畫雜誌的發刊語中,手塚治虫就把矛頭直指漫畫家們被迫在「苛酷的商業主義面前屈服、追從、妥協」這一現狀。

《COM》成為有才華的漫畫家的一個庇護所。它與另一本成人向漫畫雜誌《ガロ》(GARO)的競爭,不但是一段佳話,更體現出成熟期的手塚治虫與「劇畫」(Gekiga,作品傾向寫實、具批判性)風格的相愛相殺。

手塚治虫藉着《人間昆蟲記》自喻,也是他在盛名壓力下的一次釋放。

劇畫與漫畫之不同,在於前者更現實主義的理念與畫風,雖然也帶有超現實主義想像,但更為實驗性。1950年代末、1960年代劇畫曾大行其道,被評論家視為比漫畫更嚴肅的漫畫。手塚治虫無論在藝術上還是商業上都感到了劇畫的壓力。所以《COM》時期的手塚治虫以及其他同仁如石森章太郎、松本零士、池上遼一、真崎守等,畫風和題材等都或多或少有劇畫的影響存在。手塚治虫在回憶錄裏說,連他的助手都成了劇畫迷,他焦慮得從二樓樓梯跌了下來,最終要去精神科看病。

手塚治虫中後期的嚴肅漫畫,傾向於展示人類的愚行,這點與現實主義的《GARO》畫家們是相符的,但對世界是否抱有希望,則與後者不一。作為醫學博士,手塚治虫對科學的信任和懷疑兼有,而對人性慾望的理解更多一份洞察。但是手塚治虫不得不受制於他自己建立起來的動漫王國裏深受少兒讀者(及家長)歡迎的正向價值觀,始終沒有在更前衛的方向走更遠。

嫉妒徒弟 在讀者回信加以詆譭

但從《COM》和《GARO》分庭抗禮的一刻起,日本漫畫的面貌開始變得更複雜與深邃了。手塚治虫這一邊,首先是他的幾個助手把他隱密的夢發揚光大,除了藤子.F.不二雄和藤子不二雄始終忠於少兒漫畫,石森章太郎當然是第一個出走的。在《COM》時期,石森章太郎發表的《俊》就把實驗電影感推到極致,曾招惹手塚治虫的嫉妒,在給讀者回信中加以詆譭。誰知這位讀者竟轉告石森章太郎,最後以手塚親自拜訪石森章太郎家賠罪道歉告終。這段插曲也看出手塚治虫的性格,他好勝、好鬥、敏感,但最終還是會顧全大局。

《火之鳥》被譽為手塚治虫未完成的史詩級作品。

就我的口味而言,以手塚治虫助手身份出身的漫畫家中,阪口尚是最傑出的。他曾經擔任《小飛俠阿童木》的原畫,也曾與手塚治虫發生衝突,最後卻被評論界視為手塚治虫真正傳人。雖然他的傳世代表作只有《石之花》、《VERSION》、《一休》,但這三部作品分別把手塚治虫擅長的歷史、神秘學和名人傳三個維度都推得更深:可以說《石之花》是一部更波瀾壯闊的《三個阿道夫》,《VERSION》是更現代感的《火之鳥》,《一休》則是一部入世的《佛陀》且參悟更深。

他的助手還有完全成人漫畫化的寺沢武一,另外赤塚不二夫、水野英子、橫山光輝、松本零士、永井豪、辰巳嘉裕、安達充、鳥山明、大友克洋、萩尾望都、諸星大二郎、浦澤直樹等漫畫家都承認受他影響。這些都是具有強烈個性的漫畫家,他們組成了日本漫畫的黃金時代。

那邊廂,《GARO》代表的是非主流、更重視心理刻劃與表現手法,而不是畫面的美輪美奐和角色的英雄主義。這樣的一面,未免被手塚治虫一脈的光芒遮掩了。雖然在漫畫研究者或者資深日本漫畫迷心目中,諸如白土三平、辰巳ヨシヒロ(辰巳嘉裕)、水木茂、林靜一、柘植義春這些名字,絲毫不比手塚治虫他們遜色。若要講述他們,需要另一篇文章。這裏我只想強調,其實他們在某程度拯救了手塚治虫模式下走向庸俗的日本漫畫「業」。

手塚治虫在動畫與漫畫製作上都是革新者。(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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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頹廢負能量 滋長另類土壤

眾所周知,手塚治虫在動畫與漫畫製作上都是革新者,奠定了目前日本動畫的基本生產模式。比如說動畫,手塚治虫把每秒的繪畫幀數由迪士尼的24格硬是壓縮成8格,並且使用大量重複動作、中特寫等來填充本來要仔細繪畫的畫面。這雖然提高了日本動畫的製作效率,但是動畫質量大大兌水;而由此而來的是動畫劇集密度增加,作畫師反而更加勞累,而且動畫業基層變成血汗工廠(虫製作公司曾有人過勞死,而手塚治虫本人60歲病逝也和過勞有關係)。

手塚治虫選擇在生命的盡頭回到自己的起點,這是非常「火之鳥」的行為,願先生涅槃。(視覺中國)

漫畫方面,助手制度、近乎流水線的生產漫畫方式(據手塚治虫的專屬助理笹川博回憶,在擔任助理的兩年時間裏,他平均一天只能睡一兩個小時),漫畫家與編輯合作捉摸讀者口味加以配合,遷就雜誌隨銷量增刪故事等等,這些過分商業化的舉措也不能說沒有手塚治虫的推動。

但真正的獨立漫畫家,因為個性的偏執也好,對藝術原則的堅持也好,或索性是沒有商業利用的價值也好,他們不可能加入手塚式的生產線。他們強調工匠一般的手工業製作,藝術家一般的不跟從風潮,使得日本漫畫始終保持了一些「異稟」——就是這些狂亂、頹廢或者虛無的所謂負能量漫畫,成為漫畫文化繼續滋長的另一種土壤。

其實,柘植義春處理戰後題材的名作《螺旋式》,其含蓄不像《GARO》戰後題材名家辰巳嘉裕,更接近手塚治虫在《奇子》所為,但更進一步使用夢境和潛意識的詩性敘事。這是不是也表明,手塚治虫的真正獨步之處,是通過形形色色奇人異事來影射一個時代的精神,在他作品上有一股蒼茫的底色,是那一代戰後作家的共同之處。

說到底,通過《COM》做最後反擊的手塚治虫,還有虫製作公司破產後重新運作的小規模動畫公司「手塚Production」製作的不少精美實驗動畫短片,都是手塚治虫的自我救贖吧,可惜的是他年僅60歲就死於胃癌擴散,長使英雄淚滿襟。

逝前三個月,手塚治虫仍堅持最後一次出國,擔任第一屆上海國際動畫影展的評審。我想除了因為他踐約的美德,還因為上海是影響手塚選擇動漫生涯的動畫電影《鐵扇公主》的產地。

在生命的盡頭回到自己的起點,這是非常「火之鳥」的行為,願先生涅槃。

【編按:本文原載《01周報》,原題:「另一個手塚治虫,另一面日本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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