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有片】陳冠中 從編劇走到作家之路 

撰文:陳奉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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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今知道的陳冠中,是長居中國大陸的小說家,是在兩岸三地具影響力的評論人,偶爾回一趟香港也不作久留,但他對於香港年輕人卻仍有特別的魅力。今年三月底,他在告別香港影壇十餘載後,再次以電影編劇身分,出席在灣仔動漫基地舉辦的「文學串流」《等待黎明》放映會。 攝影:鄭劍峰、潘思穎 鳴謝:商務印書館

「其實不好意思再回看這套戲,如果是現在的我,一定不會再這樣寫了。」陳冠中在會上謙虛笑談,以「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姿態,與早年的編劇身分再作告別。儘管如此,仍不乏讀者願從他編劇的影像裏,尋覓他這十年間的文學流動軌跡。

等不來的黎明 香港編劇工作艱難

「《等待黎明》算是我80年代入電影圈做編劇以來,首次得到認可的一套戲。」陳冠中回憶道。

《等待黎明》講述香港1941年間兩男一女的抗日愛情傳奇。該片上映後,於第四屆香港金像獎包攬最佳編劇、最佳導演、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等多個提名,帶陳冠中脫離編劇新人「搵食艱難」、劇本時常被「槍斃」的窘境。之後他又寫了劇本《上海之夜》、《花街時代》,並將張愛玲小說改編為話劇。

當年,陳冠中一直感興趣的歷史題材,在編劇路上卻舉步維艱:製作成本高,且與香港盛行的喜劇、武打片市場相差甚遠,所以寫完即棄的劇本,多於拍出來的。為了爭取電影題材上的話事權,陳冠中在1985年後開始做電影策劃人,可惜面對市場需求,即使臨開拍前改片種,依然無可奈何。

1987年,身為監製的陳冠中接到新戲《不是冤家不聚頭》,本要拍偵探片,主演蕭芳芳也已從澳洲趕回香港,但臨拍前製片人忽然改口轉拍喜劇,十萬火急,陳冠中唯有自己「揸返筆」改寫劇本,幾日內將偵探片改頭換面。但錯打錯着,正因為時間有限,女主角設定全依蕭芳芳性格而作,反而令她演繹起來得心應手,一舉拿下1988年金像獎影后。

「電影創作就是這樣,很多即興在裏面,而且編劇所佔比重也不算大,就算是一個爛劇本,導演、演員下功夫,一樣可以交出好作品。」陳冠中歎息着。大概就是這樣的不自由、不重視,令「寫小說」這念頭好似草一般,在他心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80年代入藏結緣 生出《盛世》與《裸命》

像那一代所有香港人一樣,陳冠中從80年代開始關注香港前途問題,寫了一系列相關文章,由此也產生了對中國當代歷史的興趣:「後來我更想寫中國,因為它的變化太大、太快,很多故事值得寫。」

他的「新中國三部曲」,《盛世》、《裸命》及《建豐二年》三部長篇都充滿歷史與社會性。《盛世》寫於2009年,以現實主義手法,虛構出2013年進入盛世時代的中國; 2015年出版的《建豐二年》,卻反過來大膽改寫歷史,把1949年至1979年的中國引入另一條歷史軌道。相比之下,寫於2012年的《裸命》時間性並不突出,但反映着2012年前後漢藏兩族間的命運糾葛。

陳冠中對於藏族的觀察,正是始於他仍在電影圈打滾的80年代。某次他要幫一家美國電影公司在西藏製作一部關於達賴喇嘛生平的電影,雖然電影最終並沒有拍成,卻讓他認識了不少藏人和入藏漢人,從此和西藏結下了緣分。《裸命》原名《良民》,起筆於2011年,陳冠中原想寫一個入藏青年理想漸被現實吞噬的故事,時間跨度長達20年,會是一部有關漢藏關係的歷史巨作。陳冠中講述他最初的構思:「主角是一個80年代的援藏幹部,一個胸懷理想主義的知識分子,但入藏之後,經歷了全國商品大潮、西藏暴動,目睹了中國二十年來的所有變化,漸漸變成一個麻木的黨員。」1992年,他在西藏認識的一位援藏青年,身上展現的理想主義也是《盛世》的角色原型。

然而,小說起筆後不久的一起藏人自焚事件,卻令他改變了初衷。2012年5月,兩位原籍為安多的藏人在拉薩自焚,中國對藏新政策面世:非拉薩本地的藏人,須經重重關卡、辦理許可證方可進入拉薩;但非藏人的所有中國人,皆可自由出入拉薩。

「這完全是赤裸的不公平。」陳冠中如是評價,「見到漢藏關係如此,我好灰心,必須要寫點東西。」於是,他在《裸命》裏設定了一個藏族青年與一對漢族母女的肉慾情愛關係,以愛恨情仇暗喻社會關係,在恍如情色小說的性愛描寫中卻看到人的身分焦慮。書中描寫藏族人的命運,如今看在港人的眼裏,或也另有一番意味:身為藏人的主角強巴,一直嚮往北京,直到有一天真的到了北京,心裏卻生出了恐懼,只好又回到西藏。

生於上海、長於香港,曾定居台灣六年,如今長住大陸,陳冠中擁有三地文化背景;中港台三地讀者,也從陳冠中的小說中讀出不同的意味。2014年經歷雨傘運動的港人重讀數年前的《盛世》,或會驚歎陳冠中的預言能力,書中描寫中國政府故意讓中國陷入無政府狀態,迫使恐慌的國民召喚政府的強力介入。

8年磨一劍 作家夢搖曳北上

身為香港人,陳冠中坦言,書寫中國背景的小說並不容易,為此他不惜放下往日事業。從2001年定居北京到2009年寫出第一本長篇小說《盛世》,歷經8年;《盛世》之後,陳冠中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書寫方法與節奏,每隔三四年便有一本長篇小說面世,每本新作均能平地一聲雷,引發熱話。

如果算上大學時期,陳冠中的這一段全職作家之路,走了遠遠不止8年:「大學時我就寫短篇小說了,但不敢全職寫小說,因為賺不到錢。我必須找別的事來做,記者也好,編劇也好,能有收入就行。」他的「香港三部曲」由三篇中、短篇小說組成,首篇《太陽膏的夢》寫於1978年;相隔二十年後才有了二部曲《甚麼都沒有發生》;而最後一篇的《金都茶餐廳》則在他定居北京後才寫成。

50歲由頭嚟過 驚見中國電影盛世

「決定定居北京專心寫作的時候,我都50歲了。」但說起適應北京文化,陳冠中又立刻自信滿滿:「我倒不覺得困難,因為北京容納了許多外來文化,可以說是中國排第一的文化中心。」頓了頓,覺得「排第一」還不夠,又嘗試用大陸網絡潮語形容北京:「沒有之一!」

從《盛世》裏老陳的身上,能看到陳冠中在北京的生活:參加飯局、沙龍,不斷與人聊天。陳冠中在一個訪問中提過,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通過和不同的朋友聊天得知,那些朋友有些來自大陸,有些來自香港,也有些來自台灣。他說,在北京,他可以找到各式各樣有意思的人。然而,在北京寫書卻在北京無法出版,只能拿回來香港,變成大陸的禁書。他也說過,他每一本書的初版一定是在香港出版,「從出版來說,我仍是一個香港作家」。

儘管不再編劇,陳冠中依然細細觀察着北京電影圈的發展。「在北京,寫小說、寫詩的、寫什麼其他的,都在做編劇了。」陳冠中說。

當今中國大陸盛行IP(Intellectual Property)電影,即取材、改編自人氣爆棚、已具深厚擁躉基礎的小說、網絡遊戲、甚至流行音樂等媒介。IP電影憑藉原著的人氣,擁有高票房保證,亦可衍生續集或周邊產品。2015年年尾上映的《鬼吹燈之尋龍訣》便是成功例子,它改編自2006年出版的網絡人氣小說《鬼吹燈》,在大陸上映的短短三天內收穫5.96億人民幣的票房,奪票房冠軍,至今累計票房已超16.67億。

「你知道張曉晗嗎?九十後的作家,微博有幾千萬粉絲,去北京西單書城賣書,粉絲多到要關閘,現在也成編劇了。」陳冠中繼續分享他的觀察。

九十後的作家張曉晗自2009年微博流行後,專心於網絡寫作,成了「網紅」(「網絡紅人」簡稱),大學時創作的小說《女王喬安》也已成功賣出影視版權。比起當年陳冠中因為寫小說賺不了錢,而遊走於不同行業之間,真是令人唏噓。

「那你會把小說變成IP電影嗎?」記者好奇問道。

「不會了。」陳冠中連忙搖頭,「我寫小說,就不再想編劇。而且我小說的結構不適合改編,題材也不夠大眾化,而電影始終需要更多觀眾才行啊。」

一如陳冠中過往在不同人生階段與社會範疇中,開創出一條新路後往往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他的創作路途,也將會愈趨純粹與專注,以遠離喧鬧的方式,深入繁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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