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轉型當小說家 馬家輝「瞓身」書寫舊灣仔江湖事

撰文:何阿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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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是一個有『變態』責任感的人,無論用任何方法,也一定要完成答應過的事。」二十多年來,馬家輝在報紙上爬格子,月旦政事,更寫電影寫張愛玲寫灣仔往事,著作一本接一本,教書、上電視節目從無間斷,他偏說自己是個懶人,不喜歡的事怎樣也不願意,寫書、主持講座都只做喜歡的。寫小說這念頭已有一段日子,為免食言,馬家輝還未動筆已事先張揚,「連樓下看更也三不五時問我進度如何。」原先計劃的《金盆洗》從講述江湖大佬哨牙炳一場豪門宴開始,由1960年代走入他夜夜苦思的江湖夢。「如果寫不完,那我好無面子。兩年前,在一個講座上立下誓言,當下一次回來,我就要以小說家身分面對世界。」
攝影:龔嘉盛

馬家輝近年有一套恆常裝扮出席公共場合,一身黑色襯衫,帶着墨鏡,如果你有看過《江湖告急》、《黑社會》等江湖電影,戲中的師爺角色,也是如此模樣。

寫小說要動用全身

馬家輝在不同場合和專欄中,寫過無數有關灣仔的故事,為什麼要到50歲才開始動筆?或許,這是他近來最常被問及的問題,「記得奧罕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在《伊斯坦堡》裏談到一位專欄作家,一個城市的記憶、氣味、聲音,都記錄在這個專欄作家筆下,過去二十多年寫作,我也一直相信要以這種方式記錄時代,記錄灣仔。」

如果以畫比喻,散文像速寫,勾勒出輪廓和形體,練就出觀察和美感,而長篇小說更似是油畫,需要起稿打底,顏色更要慢慢一層又一層畫上,有時候更會利用其他物質來呈現一種層次感—一幅畫,往往用上數年時間;小說則要建構故事、人物,佈局出吸引讀者的情節,甚至對人物動作仔細描繪,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馬家輝也終於兌現承諾,更將寫作計劃擴展成三部曲,處女作《龍頭鳳尾》一寫就寫了3年。有關寫小說的經驗,他借用台灣小說家朱天文一段話。朱天文有時也寫雜文、散文,但對她而言,這些文類也只觸碰了身體皮相,「但寫長篇小說就不同,會動員到作家身體內部,作家需要動用全身來面對,從中會發掘很多作家也不自知的情緒、價值觀、知識。要動筆去寫,才能體會其中。」

馬家輝自言故鄉在灣仔,有關灣仔的一切,他更說欠下太多,附圖為灣仔1940年代的樣貌。(網上圖片)

故事自我生長的生命力

在《龍頭鳳尾》一書上,他寫上「龍鳳俱有情」。

作為學者時,馬家輝自言不能帶有感情去書寫歷史情景,一定要將其因果關係、繁文縟禮一一道出來,「當我去寫汪精衛時,我就不能單單寫他是一位好心的漢奸,不能用這樣的字眼,只能這樣寫:汪精衛為什麼會選擇去和日本政權合作,對他還有對日本和中國有什麼影響,只能道出文獻上記載着的事實,寫論文最多也只能找出更多事實來擴闊討論空間。但當我面對這些素材時,也會有感情,對涉事於歷史的人物有一些判斷,更會接觸到很多連文獻沒有記載、有真有假的事迹,我就可以選擇將這些東西寄託在小散文和小說裏頭。」

對他而言,寫小說其中一種趣味,正是引人想像、嘗試發掘出真相背後的不同版本。原先計劃是戰後的江湖事迹,原於廣州的江湖大佬來港接掌社團業務,故事更涉及50年代國民黨右派在港策動暴亂一事,直到67暴動,當然還涉及哨牙炳晚年那一場金盆洗X(陽具)的荒唐場面。但小說寫了十多稿後,才發覺一切要從頭說起。

馬家輝每一年也有新書,只因埋首寫《龍頭鳳尾》,而停下出版。

創作小說的神秘之處,正是人物角色在寫作過程中很自然地活起來,從幾個引人聯想的句子或是關鍵處境中追尋根源,一個又一個故事接踵而來,連作家也控制不住。「這關乎小說的推動力(意指推展劇情的物件、人物或目標),我不想哨牙炳的金盆洗X,最後只變成一個笑話,一段讓觀眾感到很新奇古怪的荒唐事,事情背後應該有份淡淡的悲哀,我要讓這段故事變得飽滿,還需要有另一個故事來支撐着。」

所以《龍頭鳳尾》由回憶作家本人的外公說起,從外公的斷背疑雲,輕輕帶入哨牙炳晚年金盤洗X的荒唐盛宴,才譜出哨牙炳前老大陸南才在灣仔的事迹,還有妓女仙蒂、英國情報員張迪臣、杜月笙手下張志謙等人物,也一個個先行出台,《龍頭鳳尾》就此誕生。陸南才一介木工,為逃避老婆從廣東南下香港,在日本人佔領前,成為了新興社團大佬。陸南才胸無大志,人生只是見步行步,當上江湖大佬也並非他所想,戰爭當前只想保住身邊人性命,為愛疲於奔命,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張迪臣。「這一切,也關乎於我所關心的主題——抉擇,近十多年,我的研究重點也放在抗戰史上,特別是香港部分。人,作為歷史行動者或社會行動者,在什麼情景下會作出怎樣的選擇?從古至今,做選擇不是想怎樣選就能去選,這過程關乎環境、對手、合作者,究竟我們掌握了多少資訊來判斷和博弈。當人選A情況,可能B情況就會出現;選B呢,選擇C又會出現,為何作出這個抉擇,正是我研究的課題。」

無論我們最後想怎樣決定,結果都不是你能預計,這也是人最常要面對的情況,也是生命最為悲哀之處。
馬家輝
生猛不單形容他的小說,寫作,更是馬家輝對香港的態度。

大時代下的「小小事」

偏偏《龍頭鳳尾》寫於香港政治環境最為動盪之時。多年來馬家輝書寫大量政事評論,突然在那段期間不作回應,以迴避之態面對。「你說得對,我確實在迴避。」馬家輝直認不諱。

創作長篇小說是一場又一場天人交戰,有香港小說家為了完成長達百萬字的三部曲而病倒。村上春樹對長篇小說創作的形容甚為準確,他說寫作就如同馬拉松一樣,是一場耐力賽。另一個選擇迴避的原因,是馬家輝的妻子在雨傘運動前突然病倒,他說當時是涉及生死存亡問題,面對複雜的醫療判斷,稍稍放鬆下來也會危及她的性命。

「當時幾乎被孤立,很無助,每一個決定也需要獨自面對,整整有4個月。」生命裏的種種經歷會否激發起創作的能量?台灣媒體在宣傳《龍頭鳳尾》時,喜用「生猛」一詞,一個久違了的廣東俗語,借此形容書本充滿了生命力和靈活的氣息。在馬家輝眼中,「生猛」是過去最為貼近香港的形容詞,「像我這樣成長於1960年代的文化人,對當下感到不一樣的地方,是事事需要表態,只能站在一個立場裏,對此我很不自在,更好唔服氣。可以發聲、寫文章,作出有道理的回應,也許只需要花點時間來討論,但對方沒有道理,甚至只對人粗口謾罵,我也不好受。創作長篇小說需要很規律的作息時間,那段期間,我也負擔不起這樣的精力和時間來回應。」人有取捨,亦有代價,在散文集《小小事》中,馬家輝就煞有介事引出胡蘭成寫周作人的文章,「他只寫些關於平平常常的生活的文章。可是這平平常常的生活,正是政治的與社會的制度的全面滲透,使我們更切實地了解這時代的。」或許,這正正是他的心聲。

To be or not to be

那麼,可否視陸南才的經歷,是作家自身的一種投射?亂世兒女,守住當時不為人認可的秘密,更要周旋各種政治和江湖勢力之間,每一個決定也關乎生死,但當真相打開,陸南才心目中的神、力求保護的愛人,猶如潘朵拉盒子般,將秘密、背叛、還有傷害,接連衝向他身上。

「還有華人和英國人之間的階級關係呢,我就是想逼迫他們走入絕路,才能得知他們的關係、道德和情感是如何抉擇。其實書中我安排了另一個角色,就是杜月笙門生張志謙。當陸南才與張迪臣的感情起了變化,張志謙的出現,也成為他心中另一個『神』。我們五官在每天的生活中感受着千變萬化,為什麼在關係上總是只能愛一個人,這根本是自己騙自己。關係的複雜性,令我們失去了愛其他人的勇氣? 」

假若陸南才那時愛上了張志謙,結局又會否有所改變?對馬家輝來說,人總會找出很多理由來為自己的選擇解釋,但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或不願承認,選擇的複雜性就在於此。「還有第三種。」馬家輝停了一刻,「無論我們最後想怎樣決定,結果都不是你能預計,這也是人最常要面對的情況,也是生命最為悲哀之處。」

馬家輝 

自稱灣仔人,現為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助理教授,常於報章、電視上評論時政,23歲時發表首本著作《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於2011年略作增寫修改,並改名為《李敖:影子X新像》),多年來出版著作超過30多本,範疇由政事、文化以至電影評論等,今年出版的《小小事》為其兩年多來的專欄合集,而《龍頭鳳尾》是其首部長篇小說,與構思中的《金盆洗》及《三花》合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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