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入為主】愛情蒙蔽雙眼有得解 偏見妨礙懷疑精神

撰文:開卷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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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正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戀愛中的情侶很多時候都會因為自己對另一半美好的想像,而選擇性看待真相。然而這種偏見卻令人暫時性失去對現實的懷疑精神,他所相信的,就是他認為的現實。

「感覺」不相信「現實原則」。
亞歷山大.克魯格《創造差異的藝術》(Alexander Kluge, Die Kunst, Unterschiede zu machen)

「去拿花來!」仙王奧伯朗下了命令,派他的宮廷小丑去找一種讓人意亂情迷的神奇漿液。藥草的效果非常好:只要在睡夢中滴上幾滴花汁,就能讓他愛上醒來所見到的第一個生物。但是這位小丑並不是最聰明的精靈而搞錯了,沒有把花汁滴在奧伯朗指定的人身上,讓《仲夏夜之夢》演出了一段令人拍案叫絕的混亂與糾葛。最倒楣的就是仙后提泰妮亞和織工策特爾了。小丑把不知情的策特爾變成了一頭驢怪。溫厚的策特爾沒注意到自己變成了醜八怪,發現眼前的人一下子全跑光了,反倒大吃一驚。他的朋友一見到這個醜陋的怪物,就說:「上帝保佑你,策特爾!上帝保佑你,策特爾!」他們想盡辦法,要用最溫和的口氣告訴他實情:「你變身了。」策特爾認為一切都是朋友在胡鬧,便說:「他們一逮到機會就想嚇唬我,想把我變成驢子。」所以他還是執拗地唱着歌往前走。

提泰妮亞。(維基百科Titania條目圖片:約翰.西蒙斯畫作)

變成動物的策特爾,在森林裏遇見先前在睡夢中讓人滴上魔法藥水的提泰妮亞。魔法生效了:她一見到策特爾,就愛上了他。「我的眼睛/也被你可愛的外表所迷惑;/你的品德強烈驅策着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向你坦白、發誓:/我愛你。」

我完全不反對驢子,但是一隻半人半獸站在提泰妮亞面前,她竟然還說「可愛的人物」?怎會如此?她忽視了什麼,還是見到了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提泰妮亞完全沒發現策特爾的大耳朵,可能嗎?沒見到雜亂的皮毛,沒見到他的大獸嘴?也許她眼裏望着策特爾,卻看不到詳細的輪廓以及她面前的一切細節。在她眼裏,這隻怪獸完全是一個「可愛的人物」。或許她直接遮蔽了和「可愛」這個稱謂無關的一切特徵與素質。她心動了、觸電了、戀愛了,這種欣喜狂若的情緒顯然已經癱瘓某些認知功能。但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性:雖然她見到了巨大的耳朵、蓬亂的皮毛以及獸嘴,魔法藥水的效用卻讓她以異常於常態的標準評斷眼前的光景。她見到了巨大的耳朵,但是剎那間看起來是如此迷人又可愛。

提泰妮亞完全沒發現策特爾的大耳朵,可能嗎?沒見到雜亂的皮毛,沒見到他的大獸嘴?也許她眼裏望着策特爾,卻看不到詳細的輪廓以及她面前的一切細節。(《仲夏夜之夢》劇照)

莎士比亞的花汁戲劇效果,對我們來說並不陌生:愛情(或是情欲)如何在剎那間襲上一個人;如何猝不及防地讓一個人遇上它,最後整個人都裁了進去;如何讓一個人完全沖昏了頭。這就是迷魅的效果。此時此刻,提泰妮亞愛上的不是策特爾,因為策特爾就是策特爾;她愛上的是純粹是第一人,因為他是提泰妮亞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雖然策特爾是她魔法狀態下的愛人,但是在她眼裏,他似乎也是一個真正值得愛的人。她甚至可以找到理由,說明她為何愛上策特爾,但這些理由都不是愛上策特爾的真正原因。在提泰妮亞和策特爾的愛情故事當中,莎士比亞陳述的是一種情緒狀態,但是情緒的起因和情緒的對象毫不相干。睡得不好又被吵醒的人,似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讓他動怒。受害者極可能是他見到的第一個人:這個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且怒氣也並非因他而起。情緒可能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引爆,不見得是它針對的人、事、物。儘管策特爾是提泰妮亞的戀愛對象,但他並非起因。

這一則故事還暗喻了某些事情:愛情和「視覺的活動方式」息息相關,其他情緒也是如此。提泰妮亞並未持平看待她的戀愛對象策特爾,而是加上了「可愛、善良、迷人、討喜」的評斷。在這裏,熱戀妨礙了與自己的身分不相稱的某些認知,因為它們不受歡迎:在愛情的目光下,種種討人厭的個性或習慣在你追求的人身上都不可見。反對戀情的說詞,以及和自己的感覺及欲望老是唱反調的事情都會被趕走──至少在第一次沖昏頭時是如此。此時此刻,愛情的對象就是專為愛情「訂製」的。

此時此刻,愛情的對象就是專為愛情「訂製」的。(gettyimage/視覺中國)

幾年前,一位年輕譯者曾在阿富汗向我解釋,為何父母親為兒子挑新娘是有意義的。他用輕柔而肯定的語氣對我說,一個人在熱戀的狀態下終究是盲目的,無法明辨所娶的女子是否真正合適。就經驗來說,鬼迷心竅的愛情終究無法長久,而莎士比亞劇中藥草的神效也會逐漸消退,然後呢?因此,如果自己的母親能夠理智地先挑一個不受愛情迷惑的合適老婆,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他自己的老婆就是在婚禮當天第一次揭開面紗才見到,而且到了新婚夜才第一次和她單獨交談、他幸福嗎?當然,非常幸福。

蒙蔽有多種不同的形式。愛情,僅是蒙蔽我們真相的眾多感覺之一。而偏見,則是愉悅地跟在愛情後面。偏見會無緣無故地讓人糊塗,因為它會幫對象加分,好心地讓他預支分數;因為情人會從這種投射心態獲益。愛情的魔力,就在於它有超越一切現實阻力和障礙的力量。戀愛的人不會和異議或懷疑有任何糾葛,戀愛的人也不需要解釋。任何批評或責怪這般或那般特質的行為,對戀人來說猶如貶低了愛情的價值。令人不解的是:愛情是認同另一個人的一種形式,但它又不盡然要以認識為前提。愛情只有一個條件我只讓這種東西擁有某種特徵,那就是我所稱的「可愛、善良、迷人、討喜」,驢耳朵和蓬亂的皮毛就是如此。

《差異自由消失的年代》,卡羅林.恩可著。(麥田出版)

《差異自由消失的年代》

作者:卡羅林.恩可

譯者:李品佳

出版社:麥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