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董冰峰之一】現代性的衝突現場:當代藝術是一場「直播」

撰文:戴侖
出版:更新:

貿易戰在2019年吸引了太多輿論目光,中美博弈也被國際觀察者普遍視為全球化退潮的一大證據。然而在中國國內,藝術展覽市場的全球化程度卻在進一步提升,北京在年內舉辦了迄今為止中國國內最大規模的畢加索展,中國藝術家徐冰的藝術展「蜻蜓之眼」則吸引了多國藝術愛好者的關注。事實上,已經深度融入全球體系的中國當代藝術,也不斷在中國追尋「現代性」的道路上提供着獨特的書寫角度。香港01與中國知名策展人董冰峰就當代藝術的話題展開對話,本篇為第一篇(共三篇)。

當代藝術在展示形式與載體上非常注重多樣性。(新華社)

01:「策展人」可能對於很多人來說還是相對陌生的一份職業,從你的職業經歷來看,目前中國的藝術展策展行業發展到了什麼程度?你怎麼定義策展人在藝術領域的身份?

董冰峰:從2008年開始到現在十年多的時間,我覺得中國藝術行業的策展人的專業性有非常快速的發展,一方面因為中國國內的美術館必須要加入到國際合作的網絡當中,中國的美術館近些年也會舉辦大量如畢加索展、埃利亞鬆展這樣的當代藝術大展。另外一方面,最近這十幾年當中,中國的藝術生態出現了大量人才流動,有國際人才在中國工作,也有大量的學習策展的留學生回國,這得益於中國官方的學院體制,它們近些年來很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派遣專業群體去西方國家學習專業策展,因為現在不光是像北京「798文化區」裏的美術館需要專業策展人,連故宮和其它傳統意義上的博物館也在討論策展,因為策展是一個很好的向公眾介紹展覽的交流方式,它更像一個故事的製造者、話題的製造者。中國的策展行業已經公共化了。

對普通公眾來說,可能策展人是缺席的、隱性的,很多人對於展覽形式本身、對策展人的工作模式並不了解。策展人的工作一般來說會區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行政工作,要負責整個項目的計劃制定、方案執行、經費預算、進度排期等等,另一部分是專業部分,最核心的是要還原對一個藝術項目、藝術家、藝術作品的判斷,在這個過程中你也要把你所謂專業的知識和對藝術在今天的公共化角色很好的詮釋出來,所以策展人有點像電影工業中的製片人的角色,但是要比製作人承擔更多的專業內容,「拍攝,表演,剪輯,發行」等都要參與其中。

所以策展人到底扮演什麼角色?他和藝術家的關係是什麼?他和公眾的關係是什麼?在我看起來好像正好在之間,他要扮演協調者的角色,他要很好的把藝術家的作品通過一種新的方式來解釋、展示給觀眾。但是在這個過程裏他必須要發明很多「藝術問題」,或者叫展示的方法、溝通的方法。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策展人與藝術家的關係是非常微妙的,一方面他的工作要比較符合藝術家創作的出發點,另外一方面他要超越藝術家和藝術作品,必須要對藝術作品的展覽方法、與公眾的交流方式進行加工。策展人和藝術家更像是一對對話者的角色,策展人提出一個新的問題,藝術家未必會同意,但是這個問題能否建立在藝術家和策劃人對話的關係上,非常關鍵,也就是說我們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我們可以產生一種新的交流,新的討論方式,而不是說我用一篇文章就完全籠罩了你,完全把你定義、概念化,而是能夠激活這個作品它背後所包含社會的議題、文化的議題。

策展人與藝術家之間存在一種微妙的關係。(VCG)

董冰峰:這就要求策展人並不僅僅要執行固定的計劃或項目,還必須在每個時間段做一些主動的研究,比如你可能每隔兩三年會獨立完成一個策展項目,這取決於你對整個藝術生態的觀察,包括國內、國際的文化、社會、政治等各個方面的,需要你在整個社會文化發展的狀況當中總結出一個新的藝術問題,把它變成一個大的藝術展示和公眾進行交流。

應該說今天的中國民眾已經越來越接受故事性的、話題性的、複合性媒介的展覽展示,而這些方面恰恰是可以透過其中來「發現」策展人的工作。所以我覺得從這點上來說,最近十幾年策展的專業化程度越來越高,不光是民間的文化產業發展,官方也在努力的求變,中國國內很多美術院校的策展專業也都已經非常成熟。

此外,我覺得這個話題涉及到的更直接的內容是,因為中國和西方國家畢竟處於非常不同的社會體系,或者說處於不同現代化程度的體系,所以在策展專業發展的過程裏,中國一方面要深度參與已經充分國際化了的當代藝術,要了解西方的藝術體系(比如西方美術史)、了解西方各國的藝術作品,另一方面因為中國自身面臨當代藝術的「當地化議題」過程不夠發達的問題,也迫使策劃人或者相關學者要花更長的時間來挖掘本土化的議題,不管這些議題來自北上廣這樣的都市,還是一些更具鄉野氣息的基層社區以及農村,一個專業的策劃人、研究者必須要進入這樣的區域,挖掘當地的文化、傳統,挖掘本地化的社會議題,這些東西都是非西方體制的、非西方藝術史的,並沒有直接的可參照選項。

也就是說,中國一方面要飛速的融入到全球的展覽生產系統、交流系統、合作系統當中,另一方面又必須要注意到本地特殊的文化狀況、社會狀況,所以我覺得專業策展人更重要的是做更高維度的開發,要發明和你的身體經驗、文化現實、社會現實直接相關的概念,這個概念有可能不在美術館體系或者專業的藝術美術史當中,但可能會對今天的當代藝術生態的發展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我所指策展人要挖掘的新概念,不一定要區分它是中國的還是西方的,成熟的和不成熟的,而是說正因為我們處在這種當代的交融、碰撞、矛盾的時期,今天的藝術生產、藝術研究和藝術展覽的方式也在不斷的發掘「當地議題」,「當地議題」並不是靜態的、保守的,而是說這種區域化其實也包含在全球網絡的動態過程中,這種概念如何更加鮮活的與我們今天的現實發生新的關係,與今天的公共人群發生新的關係是其中的核心。

同時對於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的策展人來說還存在一個重要的「藝術鄉間」命題,即在那些依然保有深重的傳統農業烙印的區域,也就是還沒有經過所謂的現代化、城市化充分洗禮的區域,對於那裏的文化、人群的生活方式,應該怎麼樣加以藝術的理解。所以我覺得今天當代藝術的發展,焦點不一定是在我們日常可以看到的這些美術館或者藝術展覽本身,而可能更多存在於其他的日常生活空間,尤其是鄉村的空間可能會有更多藝術創作概念的發生,或者藝術形式的發生。這就要求今天的策展人要更多扮演研究者的角色,而不是單純在一個藝術系統內部就可以滿足了。

01:需要策展人突破自己的舒適區。

董冰峰:對,一方面是(突破)舒適區,另一方面當代藝術的確需要一種更大的創造性,這種創造性不能依賴任何的體制、概念以及穩定的學科背景,而是要不斷和當地的知識、本土的文化去動態發展、互相結合才能產生這種非常有效的,所以我覺得「藝術鄉間」可能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發展方向,但是也沒必要大量學習日本或者其他國家區域的經驗,因為那個經驗跟中國沒關係。直接把那些經驗拿過來用,可能短時間內會取得一定的效果,看起來很國際化、很規範,但是中國是個非常龐大的國家,每一個區域的農村,背後的歷史、宗族、生態是非常不一樣的,自然就會要求不同形態的「藝術鄉間」項目的出現。

如何凸顯「當地」、「當時」是當代藝術的核心關切。(新華社)

01:你反覆談到當代藝術強調當代性、當地性,其實當代藝術存在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一種是強調與今天現實的聯繫,強調觸達這個時代、觸達我們生活環境的可能性;另一種取向則是要通過變形、陌生化的方式,儘可能的與現實、與生活拉開距離,「形而上」的去探究人的內心或情緒的無意識。但無論哪種取向,都注重「讀者理論」,讓觀看者的解讀成為作品本身的一部分。

董冰峰:在中國國內的評論界,或者說國內的美術館界,其實從上世紀90年代以後,在大量的時間裏都在爭論一個問題:什麼是當代藝術?其實不光是中文世界,西方也是一樣,最近二三十年很多在西方國家召開的大型學術會議,包括像《十月》(《October》)這樣的藝術期刊,都在持續討論「什麼是當代藝術」。

所以談到當代藝術,包括當代藝術的價值取向,會不斷的回到最近30年國際社會的發展歷史當中,也就是從1989年以後開啟的所謂的全球化的時代。冷戰結束後,全世界所有的國家和文化進入快速交融時期,但並不是所有地方都可以像西方那樣去強調古典藝術、現代主義的歷史已經「被結束」了,一邊是非常完備的歐美現代主義藝術史的存在,另一邊是大量的欠發達國家、非西方國家他們正在經歷現代化過程中藝術的發展,當幾種不同的狀況匯合到一起的時候,我們在這種既發展又未發展、既發達又邊緣化的區域裏面碰撞出的「當代價值」,大家對於其中的判斷是非常分裂的。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承認藝術根植於精神、根植於文化、根植於理性,那麼整個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古典和現代藝術史的發展是非常完備的,當代藝術順着這條清晰的脈絡而來。另一方面,一百多年來現代化的發展所伴隨的殖民、戰爭、冷戰的分裂,這種地緣政治的衝突已經造成了發展的不均衡,那麼,發展速度沒有那麼快的這些國家和地區,它們的當代藝術是什麼?

中文世界討論當代藝術的時候就面臨這種典型狀況,一方面想要迫切的和西方建立一種更加有效的交流合作的方式,即全球化;另一方面又會意識到自己有非常強大的傳統,包括審美的、文化的、思想的,這個傳統不斷在現代化的過程當中產生的矛盾、衝突,或者一些不理解、誤解乃至非常多的新挑戰。

當這種矛盾變成藝術的主題,可想而知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整個中文領域對於當代藝術的理解並沒有一個穩定的定義,所謂的當代藝術只是一個臨時性、時間性的概念,比如說當代藝術是一種今日藝術(Art Now),它並不像古典藝術或者現代主義藝術那樣具有非常穩定、核心的、被藝術史或者美術館制度固定化的概念,其公共化的程度自然非常有限,這也就迫使當代藝術要採取更加跨學科、跨文化的表現方式,一個作品在創作和進行的展出的時候,要有非常強的開放性,不僅是藝術主題、藝術形式,更重要的是它有沒有采取一種非常開放性的與公眾交流的方式,所以當代藝術最為強調的一點是一定要「去門檻」、「去知識化」、「去美術史化」。如果我們去故宮,去盧浮宮,去大英博物館,我們看到是知識、典範、藝術史。如果我們去世界各地的當代美術館,我們看到是今天的社會現場、文化現場、藝術現場,是許多還處在不斷變化、不斷衝突、不斷交流中的「問題」,在這個過程裏面,我們所有的人都可以參與,都可以進行解讀。當代藝術一直強調自己是「沒有門檻的美術館」,核心意義就在這裏。

從這一點來說,如果一個作品可以被納入當代藝術,它一定是建立在廣泛的公眾性、社會性或者普遍的文化理解的基礎上,這樣的作品才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