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示威│都是中共的「陰謀」  為何台灣會有人這樣看黑人抗爭

撰文:塗柏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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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黑人弗洛依德(George Floyd)於2020年5月底慘遭白人警察以膝蓋鎖喉致死後,引發美國各地一連串盛大示威,連英國、法國、加拿大皆有人民上街抗議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而向來對美國亦步亦趨的台灣在該事件上,則有頗令人玩味的表態。除了台外交部於6月4日發出「我們對於美國的民主制度有信心」、「我們對美國的人民有信心」的模糊聲明外,竟有台灣媒體反過來指責這是中共的煽誘導致,拒絕正視種族主義在美國的罪恶影響。

譬如台媒《太報》將美國的混亂歸咎於「中國很明顯地趁機大外宣,大力炒作美國比中國還要爛等風向」;《三立新聞網》也援引「批踢踢」網絡論壇的網民說法,稱「暴徒裏面有中共的人」、「美國被滲透很久了」。

美國黑人弗洛伊德之死引發的大規模示威,迄今仍未平息。(AP)

這些論調雖叫人啼笑皆非,但凡事「甩鍋」給中國大陸的做法在台灣未受到多少批判。由於台灣社會自冷戰時代便因反共的緣故,習慣將種族平權、工農待遇、婦女解放等議題,看作「共匪」顛覆的工具,因此莫不加以嚴防,甚至附和美國保守白人的觀點,反向抨擊美國黑人的落後。故儘管台灣自稱是個尊重人權的「多元民主」社會,但歐美意識形態的束縛,迄今仍不時左右着台灣人的思路,因此會再度出現質疑美國黑人抗爭背後有中共「陰謀」的說詞,也就不令人詫異。

早在1927年蔣介石發動「四一二事件」屠戮共產黨員後,國民黨便積極主張黨內思想也得跟着「清黨」,藉此博取英美等國的好感。連北伐前喊得震天價響的口號「打倒帝國主義」,也被視為「實在是具有推翻資本制度」的共黨「毒素」。在這種右傾化的風氣下,國民黨政府自然不會對「反帝反殖民」有太高認同,退守至台灣後更是打着「反共抗俄」的大旗,鎮壓左翼份子,讓自身成為在戰略與思想上都符合美國利益的馬前卒。因此當面臨美國內部風起雲湧的黑人民權運動時,台灣官方與媒體的反應便十分弔詭。

比如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1929─1968年)遭刺殺身亡後,不少憤怒的美國黑人掀起示威,美國保守派白人或反共人士認定這背後定有外力介入。台灣外交部發言人賴家球咬定「共匪利用金恩博士遇刺身亡,公然煽動美國種族暴亂」。台官方主導的《中央社》,也異口同聲地稱「中共匪幫現又利用美國這次由於黑人領袖金恩的被刺而導致的種旅暴亂,煽動美國黑人採取暴力行動」,刻意忽視美國黑人在種族歧視下的深層憤怒。

1965年美國種族衝突時,台媒《聯合報》發表社論,批評毛澤東提出《支持美國黑人反對美帝國主義種族歧視的正義鬥爭的聲明》,是「共匪為了加強對美國的政治破壞攻勢,已經進一步實施火上加油的插手陰謀」,並粉飾種族問題「決不像共匪所渲染那樣的惡化與尖鋭」,甚至在結尾諄諄高呼「面對富前緊迫的反共鬥爭形勢,實不容我們不一掬肺腑之言。這一份惶憂的心情,當能獲得我們盟邦友人的鑑諒」,替美國操了一大把心。

主張武力自衛與宗法馬列主義的黑豹黨,曾被台灣斥罵過是共產黨把持的恐怖份子。(AP)

至於宗法馬克思主義的美國黑豹黨,更是被台灣視為不可饒恕的眼中釘。台媒《經濟日報》形容黑豹黨是「黑色恐怖份子」;《中央社》則引用《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報道,指稱黑豹黨、進步勞工黨(Progressive Labor Party)等左翼組織都受「毛派」的影響,並下了「共匪顛覆活動漸在美國生根」的聳動標題。而當尼克松(Richard Milhous Nixon,1913─1994年)密訪中國大陸前,中共先行於1971年邀訪黑豹黨領袖休伊‧牛頓(Huey Percy Newton,1942─1989年)至大陸,這更是惹起台灣強烈的口誅筆伐。

台外交部發言人魏煜孫批評黑豹黨「和毛派匪酋沆瀣一氣」,並警吿稱「現在美國大門已被打開,共匪勢必利用黑豹黨,在美國加倍進行顛覆活動」。台灣駐美大使沈劍虹,也稱「共匪正集中力量對美國進行統戰,他們陰謀製造美國政府與民眾的摩擦,最近邀請黑豹黨份子訪問大陸就是一項分化行動。今後我們將拆穿中共的陰謀,促請美國朝野加強警覺」。

黑豹黨領袖休伊‧牛頓曾於1971年應邀訪問中國大陸,此舉同樣被台灣政府與媒體辱罵。(Collection of the Smithsonian National Museum of 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and Culture)

不難看出,台灣判斷事物的標準在當時僅有「反共」或「不反共」與否,至於黑豹黨等團體在馬列口號下要求的改善民權、經濟、醫療、教育平等等攸關民生的深層結構問題,台灣若不是避談便是目為共黨奪權藉口。台媒《經濟日報》甚至呼籲「當前解決美國黑人暴亂之道,是美國黑人和白人都要能夠彼此容忍」,但這種各打五十大板的口吻,根本是忽略享盡優勢的美國白人長年來在政治與社會結構上的系統性壓榨,完全沒體會美國黑人的無力與憤怒。

而美國為了培養親美勢力與改善對外形象,利用《美國新聞與教育交換法案》(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nd Educational Exchange Act of 1948)、《美國之音》、電影、唱片、報刊書籍等媒介,向全球輸出意識形態,亦對台灣造成一定影響。比方供職於台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今台灣政治作戰局)的將領、同時又是蔣經國親信的王昇於1968年受邀訪美后,竟認為美國白人對黑人雖有種族「區別」,但「要說美國政治、法律上對黑人有歧視,那是冤枉美國」,並認為黑人自己的無知與貧窮,導致容易受共產黨「滲透」。

而受美國國務院邀訪的作家吳魯芹,在遊歷後擔心共產黨會利用種族問題分化美國。還有以《城南舊事》聞名的作家林海音,亦於1965年接受美國國務院邀約訪美,在面對黑人教授講述種族歧視的不公遭遇時,納悶道「如果黑人的顏色變成白色,豈不可使黑人感覺自己一樣是『高等黑人』,也就提高了他的氣質,減少許多因自暴自棄而為非作歹的事情?」這更是完全搞錯了重點,變相承認白人膚色較「高等」的種族主義論述。至於其他未受美國資助的台灣文人,也不乏更保守的親美主張,如尹雪曼就把黑豹黨罵為「美國的心腹之患」,並哀憐地寫下「不忍坐看朋友有落井的危險而不大喊一聲」。

客觀而言,台灣在戒嚴時期仍有左翼人士活動,並看清台灣依附美國霸權的不合理和美式資本主義民主的真相,但渠等備受台灣政府打壓,最後多半只能羈留外國或投奔大陸,只剩親美的片面說法不斷在台灣社會里生根發酵。這造成台灣人民大都認不清第三世界反抗資本主義與列強壓迫的抗爭性質,也過度美化美國體制的長處,並在渲染自身乃美國「最忠實盟友」的想象裏,合理化甚至欣然接納美國對台灣的政經宰制。因此對於膽敢反抗美國霸權的任何對象與思潮──縱使是美國內部的族群,也會毫不猶豫地痛加撻伐,以免瓦解台灣拚死留在美國秩序裏的正當性、以及對抗中共的理由。所以自詡為「民主燈塔」的台灣,相信的從來就不是什麼自由民主人權,而是仰望與廣大少數族裔和第三世界對立、引發世界動盪的白人資本菁英。而「中共陰謀」這魔幻段子,便順理成章地成為台灣部分人眼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