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伍俊飛:文明衝突在美國內部化 對拜登持悲觀態度

撰文: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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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大選基本結束,一直以來不肯明確表示和平交權,頻繁指控民主黨舞弊的特朗普,聲稱將採取法律行動,要求重新計票。已有不少聲音擔心美國會陷入憲政危機。
往更深層追問,為何在防疫失敗的情況下,特朗普還能有那麼多鐵桿支持者?究竟是哪些人在支持他?兩岸三地的華人,同樣有許多人都支持特朗普,為什麼會這樣?拜登時期的中美關係將何去何從?
圍繞這些問題,《香港01》採訪曾為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學者的香港天大研究院副院長、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博士,伍俊飛。

01:你認為拜登獲勝原因是?

伍俊飛:拜登之所以獲勝,並非因為他有多麼優秀,而是因為特朗普近期施政出現重大失誤。由於大量選民反對特朗普,他們成為推動拜登上台的主力軍。此外,在選舉策略上,拜登團隊的操作可圈可點。他們把拉票重點放在年輕人、黑人和鐵鏽帶搖擺州,並鼓勵支持者通過郵寄方式提前投票,最終獲得超過7,400萬張選票,創下美國大選歷史紀錄。

01:在大選結果出來前,儘管傳統嚴肅民調普遍看好拜登,但不論是美國國內,還是兩岸三地的華人社會,都有相當多人堅定看好特朗普。你怎麼理解這種現象?

伍俊飛:特朗普近乎瘋狂的反華政策,契合了台灣、香港本土主義和分離主義勢力的訴求,因而受到許多人的追捧。在台灣問題上,美國衛生部長阿扎爾(Alex Azar)、副國務卿克拉奇(Keith Krach)等高級官員訪台,國務院批准鉅額對台軍售,國會提出多部挺台法案,這些政策獲得了台灣官民的廣泛支持。根據台灣的《遠見》雜誌的民意調查,有53%的台灣人認為特朗普勝選的話,對台灣比較有利,只有16.4%的台灣人認為拜登勝選對台灣比較有利。

在香港問題上,特朗普簽署《香港自治法案》,取消美國對香港特殊貿易地位,制裁香港官員,給香港的反對派撐腰打氣,贏得了部分港人的好感。

美國總統當選人拜登於美國時間11月9日在特拉華州舉行記者會。(AP)

01:面對眼下顯然易見的敗選結果,特朗普表示將採取法律行動,要求重新點票。不少人擔心特朗普不會爽快承認敗選,從而讓美國陷入憲政危機。你怎麼看?

伍俊飛:美國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民主國家,更是一個憲政聯邦共和制國家。美國憲法誕生於200多年前,雖失之疏簡,但由於社會承襲了英國憲政傳統,加上普通法培育的社會習慣,美國政治權力運作基本上保持了穩定。然而,美國憲法在選舉領域存在較多灰色地帶,這在歷史上曾經造成幾次政府更替危機,最著名的是1876年總統大選中蒂爾頓(Samuel Tilden)和海斯(Rutherford Hayes)之間的爭奪。特朗普試圖鑽法律的空子,拒絕交出權力,但美國精英階層中有意配合的人士寥寥無幾,所以他成功的概率很小。

01:今次拜登雖然獲勝,但特朗普的表現超出許多人的預期,原來在經歷4年之後還有那麼多人支持他。你認為究竟是哪些人在支持特朗普?為什麼在疫情給美國造成深重災難,過去4年特朗普令美國形象下墜的背景下還能那麼多人支持他?

伍俊飛:特朗普的基本盤是美國的白人藍領階層和激進右翼群體,其支持者對他懷有高度忠誠,而拜登的支持者中有三分之一是因為反感特朗普而站隊。特朗普在防疫抗疫方面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導致超過24萬美國人死亡,但公正地講,他控制疫情的方式其實順應了英美社會達爾文主義(Social Darwinism)文化,這是其支持者為何不顧科學常識,反對隔離、不帶口罩、不保持社交距離的原因。他的支持者並不介意疫情蔓延,並樂意把中國當作替罪羊。

在今年的種族騷亂中,特朗普聲稱維護「法律與秩序」,公開譴責示威者為暴徒,默許極右民兵組織胡作非為,堅定支持警察的執法行為,這讓其獲得白人右翼甚至不少少數族裔(比如一些華人)支持者的肯定。

特朗普11月5日在白宮召開記者會,再次質疑選舉結果。(AP)

01:有人把特朗普視作打破美國舊有條條框框的革新人物,但又有人說特朗普表裏不一,撕裂社會,不負責任。圍繞對特朗普的評價,呈現兩極分化。你怎麼評價特朗普以及他過去4年的施政表現?

伍俊飛:特朗普是一個失敗的革命者、一個註定影響歷史進程的悲劇人物。在就任總統之前,特朗普是一個政治素人,他向傳統建制力量發起的挑戰,反對全球化,反對多邊主義,反對文化多元主義,代表了美國接近半數選民對當前政治、經濟和社會體制的不滿。在傳統政治和國際關係中,建制力量主導一切,國內和國際事務幾乎可以「自動駕駛」,特朗普施政則避開既有的遊戲規則,迎合了美國國內和國際社會中對現狀不滿的人群。

特朗普敗於今年爆發的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和種族騷亂,在2020年之前反對其施政的民眾並沒有成為主流。在特朗普執政後,美國沒有發動對外大規模戰爭,經濟一直持續增長,股票市場屢創新高。在疫情之前的特朗普執政時期,美國的就業人口增加了600萬,非洲裔和拉丁裔失業率分別為5.5%和4.2%,同時創下歷史新低。如果沒有新冠疫情,那麼我們很難想象特朗普會敗選。

11月7日,特拉華州威爾明頓市,拜登支持者們在大選中心等待拜登即將發表的勝選公吿。(Getty)

01:現在來看,美國即將進入拜登時代,你怎麼評價拜登?

伍俊飛:拜登不是一個有魅力的領袖,沒有大刀闊斧推行改革的想法,代表的是美國建制派的回歸。建制派支持拜登上台,將特朗普趕出白宮,但最後的落腳點仍然是自己的利益。當前美國政治出現兩極化現象,社會撕裂愈見嚴重,而拜登難以逆轉這一局面。

01:近年來中美關係持續惡化,雙方互信螺旋式下墜,新冷戰之說流行一時。拜登勝選後,他會否去改善中美關係?對於未來中美關係的長期走向,你怎麼預判?

伍俊飛:拜登上台後,中美關係不會緩和,但無疑會呈現不同面貌,回歸理性博弈局面,減少不確定性。拜登可能放棄與中國脱鈎政策,轉而推行對華有條件的接觸(conditional engagement)政策,因此中美不會墮入通俗作家熱衷傳播的新冷戰。具體而言,拜登可能在保護美國核心技術優勢的前提下緩和與中國的貿易戰和科技戰,重新主導排擠中國的TPP,恢復大多數人文交流項目,重建美國軟實力,重視意識形態滲透,通過多邊主義和加強盟友團結來限制中國的發展。在台灣、香港、新疆和西藏問題上,拜登可能軟硬兼施,武力威脅加上價值觀輸入,給中國製造更大的麻煩。

特朗普留下了獨特的對華政策遺產。一方面,他促成美國朝野和兩黨在阻止中國崛起方面形成共識;另一方面,他粉碎了少數中國知識分子不切實際的西化幻想,推動中國政府和社會普遍接受了理性民族主義。中國未來將堅定不移地以自力更生為主要手段掌握核心技術,更加重視經濟內循環,更加重視推廣共同價值觀和國家標準語,強化以培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核心的民族國家建構。拜登的對華政策不得不面對這一現實。

2020年11月8日,在北拉斯維加斯舉行的克拉克縣選舉部外部選舉抗議中,特朗普總統的支持者一度失聲。 (美聯社)

01:今次大選以及4年前特朗普的當選,讓許多人憂慮美國社會的撕裂和黨爭,甚至有聲音說文明衝突已經在美國內部化、白熱化。你怎麼看美國社會的巨大撕裂?

伍俊飛:亨廷頓的文明衝突理論本質上就是一種披上華麗包裝的種族歧視理論,充滿了白人優越主義味道。亨廷頓不僅擔心國際社會中非白人文明的崛起,更憂慮美國國內白人人口數量的持續減少。

美國白人人口從1950年的90%下降到2018年的60%,而未來25年內,其比例可能會下降到不足50%。隨着非洲裔、西班牙裔、亞裔人口數量不斷增多,所謂的文明衝突在美國明顯內部化、白熱化了。在特朗普任期內爆發的種族騷亂,再次曝光了美國根深蒂固的種族矛盾。無論是特朗普,還是拜登,都無法消除黑人被壓迫的憤怒和白人失去優越性之後的焦慮。

01: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麥迪遜(James Madison)等美國國父們曾警示過黨爭。華盛頓說過,「私相勾結的團體不停地竭力播撒猜疑、嫉妒,當然還有對國家不滿的種子」,黨爭「往往干擾公眾會議的推行,並削弱行政管理能力。它在民眾中引起無根據的猜忌和莫須有的驚恐;挑撥派系對立」。
麥迪遜在《聯邦黨人文集》中寫過:「這一切即使不完全是,也主要是黨爭精神用來敗壞我們公共管理的那種不穩定和不公正的影響。我理解,黨爭就是一些公民,不論是全體公民中的多數或少數,團結在一起,被某種共同情感或利益所驅使,反對其他公民的權利,或者反對社會的永久的和集體利益。」
你怎麼看今天美國的黨爭?為什麼在國父們警示的200年後,今天的黨爭和政治極化變得越來越嚴重?

讓人感覺太偏向自由派的佩洛西成為被批評的目標。(美聯社)

伍俊飛:美國國父們對黨爭的憂慮是有道理的。西方政黨政治最大的天然缺陷就是追求特殊集團利益而忽視公意。公意是民族國家普遍和根本利益的表達,而集團利益表達之和就是眾意。眾意的基礎是私人利益,可以表現為多數人的利益,一般經由多數票決的形式來具體化。

美式資本主義按照自身的邏輯發展到今天,已經嚴重極化和內卷化,特殊利益集團盤根錯節,建制派政客普遍成為其代言人,民主制度下的多數人意見也被架空,成為特殊利益集團謀求私利的裝飾品,結果某黨派的勝利其實只意味着少數核心人物私利的增值,並非社會普遍利益的擴大。拜登的當選依然難以走出現實的窠臼。這是美國反建制運動興起和未來必然持續的主要原因之一。

01:現在許多人都有疑問,美國民主制度是否已經失靈。你怎麼看?

伍俊飛:由於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衝擊,各個國家的傳統制度都受到衝擊,這並非美國特有的現象,只不過因為美國是全球第一大國,所以美國傳統制度的不適受到更多人的關注。然而,我們很難據此得出結論,認為美國民主制度失靈。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制度。美國民眾信奉個體主義,而民主體制仍然是順應個體主義生活方式的良好制度。

美國真正的病根在於巨大貧富差距和社會不平等。我同意皮凱蒂(Thomas Piketty)在《資本與意識形態》中表述的觀點,即不平等是一種政治建構,而並非經濟或技術的自然產物。以拜登為代表的建制派能否直面這一問題,通過改革建構一種新的政治體制?我對此持悲觀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