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安邦智庫創始人陳功:城市化如何顛覆世界(上)

撰文:蕭予 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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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人與城市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各種關係,但鮮有人會認真思考:究竟是什麼在促進城市的繁榮?我們對城市的理解缺少了什麼?人與城市的本質關係為何?在不斷追求城市化的過程中我們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11月8日,由安邦智庫主辦的「中國POD城市發展論壇」在成都召開。多年來,安邦智庫一直在努力探索適合中國城市的發展理念與系統解決方案。2017年,安邦智庫首席研究員陳功先生率先提出POD(PEDESTRIAN ORIENTED DEVELOPMENT)理念,即行人優先的城市空間策略和發展策略。論壇前不久,以「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為主題的中共十九屆四中全會在北京召開,具體到城市的發展與治理,也面臨着如何從器物到理念的「現代化」問題。
為了進一步認識和理解中國正在急速進行的城市化與現代化,01專訪了來自中外的多位專家、學者,由他們來解開中國城市化的「密碼」。本篇訪談對象為安邦智庫首席研究員陳功,陳功曾著有《顛覆世界的城市化》一書,此為訪談上篇。

安邦智庫創始人,董事長,首席研究員陳功。(安邦智庫)

01:您曾在《顛覆世界的城市化》書中直言,中國在城市化過程中,「直到後來發現政府債務積累到危險的程度,各種城市化進程中的問題開始顯現,才模糊地意識到中國城市化走得過頭和過度」。能不能進一步解釋一下,為什麼中國的城市化走得「過頭」和「過度」了?

陳功:中國的城市都面臨着各種各樣的問題,抱怨來自四面八方,有說交通的問題,有說街道的問題,還有建築和環境,問題多種多樣,所以這是一種系統問題,所以面對系統問題,解決方案也必須是系統的。大家可以看到POD原則(編者注:行人優先的城市空間策略與發展戰略)總共涉及到十四個方面,從規劃到建築,從產業到文化,從交通到商業等等,這就意味着POD原則以及POD城市的確是一個系統解決方案,是對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一種糾偏。

中國的城市化是終究要被記載進人類文明史的一個奇蹟,對於這一點要承認,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壯觀情景,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當時世界經合組織就有報告表示,中國35年以來,有5億多人遷入城市,讓中國超大城市數量現在達到了15個,他們認為世界大大低估了中國城市增長的規模。所以中國的城市化有波瀾壯闊的一面,也有問題成堆的一面,大家一定要客觀看待問題,才能有未來。

2019年10月29日,南京藝術學家美術館,50多幅出自英國藝術家艾奇遜拍攝的圖片,用獨特的觀察和視角聚焦了快速城市化和現代化的中國,讓觀者耳目一新。(視覺中國)

現在很多人因為城市化,通過房地產發了大財或者小財;城市化的過程集聚了大量的資金,這才有了科技創新的可能,有風口投資的可能;甚至中國的教育和學術也因此受益,這些都不完全是科學和學者的貢獻,沒有城市化,沒有資本,沒有總需求的擴張和支持,根本就沒有可能出現這樣的局面。現在的各界名人層出不窮,這都要感謝城市化的幫助。

波瀾壯闊是一面,問題成堆是另一面!中國的事情總是這樣,很容易走偏。我們的發展經驗中有一條,就是什麼事情都講究「以點帶面」。看見什麼是「好東西」,就拼命幹,玩命追,一條道走到黑,甚至不計後果。一個「點」的東西,被擴大成了面,一個「點」很好,就以為強拉到「面」上也很好,這種幼稚的政策操作,很容易出偏,走偏。

城市化的問題成堆就是這樣出來的,本來城市化是生產過程的一種現象,是過程中的客觀結果,也許是政策面認為這樣發展快,結果城市化就成為擴大化的手段,強調用城市化來刺激經濟增長,拉動經濟增長,而且全國都在這樣幹,都要這樣幹。於是,問題就出來了,債務的急劇增長,城市病,城市空間的不合理,資產價格大幅增長,成本的大幅增長,社會矛盾激化等等,問題一大堆。所謂「過頭』和」過度」的問題就是這麼產生的。

這些問題都與發展速度有關,中國的城市化速度很驚人,2000年的時候才35%,現在是60%左右,中國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實現了別人上百年甚至更長時間做成的事情。這是好事,也是壞事。這麼快的城市化,肯定要搞大量的物質環境建設,要建設就需要大量的資本,因為時間短,生產上賺來的錢肯定不夠,那就需要額外的資本,要靠貨幣發行,要靠借債,要靠讓渡利益來引資,這就很容易造成債務問題。所以,問題並不難理解,關鍵是發展速度,速度快了定有問題。速度慢一點,城市還有自我修正的可能,可以實現有機成長,有點問題也能在成長中修正,但如果速度太快了,那就連修正的機會都沒有了。問題成堆,只好擺在那裏。

01:一個城市患上了「城市病」,與城市建設者的發展和建設理念存在偏差有關。但有時候理念是一回事,具體執行又是另一回事。「先進的建設理念」有沒有之外,還存在能不能真正落地的問題,而且要落地也因城市而異。中國的每一座城市都很不同,有北上廣深這樣的一線城市,也有像如山西大同這樣的地級市。

陳功:運用POD原則,建設POD城市以及城市更新等等,的確屬於是「先進的建設理念」,因為這些概念屬於中國,也屬於世界,而且是中國首先提出來的,面向和解決的是中國的問題。同時,這些城市發展問題,世界各國的城市也或多或少的存在,所以也具有世界性的意義。比如,對於POD論壇,有很多外國設計師就非常感興趣。寫過《人的城市》一書的世界設計大師,楊蓋爾也寫來了熱情洋溢的郵件表達支持。日本的大財團,也非常關注中國城市更新的進展。所以,與過去中國人所熟知的種種概念相比,POD的相關概念,的確是「先進的建設理念」。

運用「先進的建設理念」當然會遇到種種困難,可能很多人說都說不清楚,有人就曾提問,「一種概念怎麼會有十四個原則」?他不明白,系統性的城市問題,一定涉及多個方面,互相牽制,交互影響,必須是綜合性的、協調性的解決方案。那種「一對一」的解決方案,聲稱「一抓就靈」,能「打翻身仗」的所謂理念,才非常令人懷疑,它不符合城市的基本原理。至於困難,肯定是會有的,理念的理解困難,只是其中之一,實際還會遇到更多的困難,我們要看到,愈是困難多,愈說明方向是正確的;沒有困難,才有問題。因為城市更新,是一個城市至關重要的修正過程,所謂修正,就是要把扭曲的理順,要把缺口補上,要壓住做過頭的,要大力提升短板,揚長避短,這才叫完成了城市的修正過程。有的時候,這種修正過程,是要刮骨療毒、斷臂求生的,到了這個份上能不困難嗎?那是一定會面臨各種各樣的困難。

過去的中國,中央政策與地方實際始終在打架,很多地方,即便嘴上不講,心裏很多人恐怕也是這樣說的,中央說要搞城市更新,但到了地方實際一干,還是過去的那一套。最近中國中部的一個大城市,提出了一個所謂的發展構想,那是一個真正的「宏圖大計」,打開一看,幾乎等於是把全中國所有的「好事」,所有的資源,都集中在一起,從大學到央企,從產業到中心,統統複製在自己的城市裏面,讓自己的城市,不但要成為各種中心,而且還要是「上海」,還要是「北京」,還要是「深圳」,這樣的發展理念,從「資源競爭」意識來看也許是「好事」,至少「無可厚非」,理念上算是很「先進」了,但幾乎等於是痴人說夢,根本不可能的。中國的事情很多時候總是這樣,太走極端,一談競爭,就是你死我活,只要我活的好,從來不管別人。可是市場經濟從來不是這樣的原理,市場經濟的一條基本原理,就是要讓大家都活好了,都有錢,才能到我這裏來消費。只有一個地方好,大家都沒資源、都不好,那實際是根本好不起來的。順便說一句,從這個道理出發,實際也可以看到,中央現在提倡的區域協同發展是正確的,但只不過完全不是地方現在所理解的這個樣子。一提沿海城市要搞區域協同發展,第一反應就是立即想照搬東京灣區的規劃,實際那裏有這麼簡單?!

實際上,中國從來也沒有什麼真正「先進的建設理念」,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過去所做的實際是陳舊的理念,現在與今後,才需要做城市更新。

前一個時期,我在中南海邊上配合電視台做個政務節目,談的是「正能量」問題。我當時舉例說,中國的很多城市規劃,由於歷史的原因,都是以美國城市為模板的,複製的美國城市,不可避免的也複製了美國的生活方式。這些城市,都有直來直去的井字路網格局,大而寬的馬路,產業區一塊,居住區一塊,生活上也必然要講究,大空調、大冰箱、大SUV車,城市的平面擴張個非常快,生活成本上升的很快,實際極不方便,但城市表面上搞的好像又「井井有條」,挺有「秩序」。我當時就指出,只要打開城市史稍微看看,就知道美國的很多城市,都被歸類為工業城市,那是生產型的社會和城市,現在這些「模板」自己都很蕭條了,當時所作的一切就是為了工業生產。所以說,過去的中國城市還可以這樣做,因為那時的中國是「世界工廠」,現在「世界工廠」遍天下了,印度、越南,甚至孟加拉和印度尼西亞都是「世界工廠」了,中國的城市今後怎麼辦呢?還繼續這麼幹,就有大問題了,實際也是幹不下去了。所以過去的城市要修正,要搞城市更新,要從生產型城市往消費型城市轉變。這意味着主要的中國大城市,首先必須是消費中心,然後才能談別的,只有主要大城市變成消費中心,才能讓出較大的空間給邊緣地區和城市從事生產,讓他們的產業資源發揚光大,讓主要城市的消費資源發揚光大,這才是真正的大方向,這是一盤大棋,雖然轉型可能困難重重,但卻不能不走,不能不做。

類似所謂的「先進理念」的例子還有很多,「產業園區」的佈局規劃是否就好,在世界各地實際也被發現很多大問題,美國有的地方,人口只有幾十萬人,但工業規模很大,主要產業失去競爭力,人口立即去掉一半。這對城市意味着什麼,有很多的教訓。商業究竟在城市中只是配套的問題,還是城市的核心,這在城市規劃中也是個大問題。還有灣區建設,實際對於日本東京灣區,日本政府一直在堅持去中心化的政策,我們卻又開始大力推動。總的來說,我們以為的「先進理念」,可能實際未必真的很先進。現在半路出家,「順着領導意思」寫報告的人太多,但中國畢竟是一個大國,矯枉過正不是很容易的。

01:您似乎特別看好北歐國家城市中政府在其中的作用,這些地區在城市化建設中有哪些值得中國借鑑的經驗,以及吸取的教訓呢?

陳功:對比歐洲,最令我感歎的是,對於發展速度的認識和理解。

世界上的城市,如果大致劃分實際就四種類型,第一種類型,北歐以及歐洲的城市,這是經典而傳統的城市;第二種類型,美國的城市以及工業生產型的城市,這些都是經過大工業浪潮洗禮的城市;第三種類型是轉型中的城市;第四種類型是未開發的城市。我對世界城市的看法,就是這四種類型,這些類型的劃分對於認識城市發展的意義,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

過去我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中國的一切問題都是速度問題!我在中國經濟發展問題上,一向就是個穩健派,原因就在於,我對經濟發展速度的認識,與中國主導輿論和舞台上的學者們大為不同。很多時候,發展速度快了,未必是好事;如果放在一個長周期裏面去觀察國家和城市的發展,大家就會發現,那些「速度慢」的國家、地區和城市,實際經濟發展成效可能更好。

北歐以及歐洲,很多人都知道,那裏的經濟增長速度很慢,2%-3%的經濟增長率,大家就很高興了。對比之下,我們的經濟增長速度,低於10%,都嫌慢,在速度觀念上,我們是人家的5倍。就怕慢,不嫌快。問題是,我們同時還可以發現,那些經濟增長速度很慢的國家和城市,它們都是發達國家,非常富裕的社會,高度文明,在世界競爭食物鏈的頂端,我們的經濟增長速度很快,但卻是發展中國家,很多地方還在靠賣苦力的方式幹活,貧困人口在中國,雖然千方百計的減貧,但依舊有一個很大的規模。這種對比的結果很奇怪,慢的比快的富有,快的比慢的貧窮,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增長速度快了好呢?還是慢了好呢?

有人說,恐怕世界各國與城市都存在這樣的一個階段,存在這樣的一個過程,由快而慢!先快後慢!我的意見是,這話沒錯,但沒錯中有大錯。

近年中國大力發展宜居城市,圖為無人機航拍下的江西省撫州市金溪縣新城區,天藍水碧,綠樹成蔭,宜居宜游。(視覺中國)

實際這種「先快起來再說」的追趕狀態,更多的出現在第二種類型的國家和城市,這些國家都經過工業化浪潮的洗禮,開始的時候很貧窮,比如美國也是這樣的,它是在19世紀開始追趕和崛起的,也是搞工業,搞製造業,而當時殖民北美的英國,實際比北美那個地區更加發達和繁榮。所以,美國也是工業化的追趕型國家,先是搞工業和製造,大量的小鎮因此而繁榮,城鎮圍繞工業和製造建立起格局,結果就是你在美國看到的酒吧,根本不是歐洲國家酒吧的樣子,基本就是個棚子,能讓工人們聚在一塊喝酒就成了,非常簡陋。工業生產就是這樣,主要是生產,其次才是生活,商業和生活都是配套性質的,在城市中都處於一種從屬的地位。大家看到的現在美國的基礎設施,道路和橋樑,實際很多都是19世紀的,那就是美國的大工業時代。問題在於,美國是這樣富裕起來的,快速增長,追趕成了世界第一超級大國,但美國的這種「追趕」並沒有讓它逃脱應有的命運。

大量的小鎮荒蕪,而原本曾經因為產業而興旺一時。曾經的全美前18大的城市,居然能宣布破產。基礎設施雖然建在前面,高度領先於世界,但現在殘破不堪,水泥碎裂,鏽蝕的鋼筋暴露在外,只能靠修修補補,勉強在用。貧富差距異常大,工人階級人口規模大但職業轉型很困難,居民負債不斷增長,中產階級的危機感和不滿日益強烈。很快的過去的高增長率,根本維持不了,今年有個4%的增長率,就足夠特朗普總統歡喜欲狂,大吹特吹了。以往正常年景下,美國的經濟增長率也就沉積在1%-2%左右。喜歡咬文嚼字的學者對這些問題,總說這是後工業的問題,進入了後工業時代云云,其實什麼「後不後的」,那就是必然的命運。這條道路這麼走,就必然會有這樣的結果。

對比起歐洲,雖然經濟發展在更長的周期裏面,也很慢,但卻非常穩健,這個第一類型的國家和城市,更早意識到發展速度過快不是好事,要把更多的資源,更多的資本,用於消費,用於文化,用於教育,用於生產之外但卻事關長久、事關穩定的事情,結果就是作為第一類型的歐洲,尤其是經典的老歐洲與北歐,速度上雖然要比中國慢5倍,但長久以來,它們要遠比第二類型的國家和城市發展上穩健得多,而且也未見他們因此而變得「貧窮」和「落後」。所以,發展速度快和慢是相對的,發展速度太快了,經濟危機的爆發也快,而且更加猛烈。

快與慢之間,的確是存在「似慢實快」、「似快實慢」的情況。如果速度太快了,拉出的空子就很大,問題就會成堆,這是容易理解的常理。一個城市過去是100平方公里的建成區,現在擴張到300平方公里的建成區,如果同樣是修地鐵,要達到同樣的通聯水平,後者的建設成本就要比前者足足高出2倍。於是沒辦法,要做到並且實現,那就只好借更多的債,吹更多的牛,這就是中國發展的複雜性。

現實中,中國實際是第二種類型的國家,中央政府希望的是向第三種類型的國家前進,這就要實現成功轉型。對於這種類型的國家和城市,那麼合理的發展方式是怎樣的呢?均衡!要均衡,就要強調穩健,「穩健派」的稱號就是這麼來的。大家可以看到,POD原則非常突出「均衡」,強調適度,強調長遠,這在歷史的窗口中觀察,是客觀而穩健的選擇。現在很多城市把「宜居」作為定位,但怎麼實現呢?看看很多城市的實際佈局和定位,搞專業城市研究的人,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輕易發現,那根本是不可能宜居的。以交通便捷性為例,一個城市,過去一天可以辦幾件事,現在一天只能辦一件事,這那裏是宜居?!嚴峻的現實表明,現在的「宜居」,就是在開玩笑,喊口號,實際是越來越不宜居了。

中國必須要向消費社會前進,這與生產沒矛盾,單一的生產,一味的生產,才是大矛盾,那是要放在全球競爭格局中衡量的大矛盾。中國一些城市規劃者最大的問題,就是以為「世界工廠」可以永生永世的做下去。所以中國的城市,今後的重大挑戰就是,這個中心,那個中心,千中心,萬中心,最重要的是建立消費中心!先得讓人能夠在城市立足、落腳,能夠讓人把心放在城市裏,能夠安全、健康和舒適的生活,這個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