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發動戰爭,我卻要捱餓 南蘇丹經歷「人為饑荒」

撰文:黃珮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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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荒對不少人而言,或許已聽得有點膩。說起非洲兒童,我們可能只會第一時間想起「在非洲,每60秒就有一分鐘過去」。當瘦骨嶙峋、腹脹如球的孩子不再引起人的憐憫,這些真實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又怎可能看到轉變?就在二月,聯合國罕有地宣布南蘇丹兩個縣進入饑荒狀態,至本月21日才解除,意味着在這四個月內,這個全球最年輕的國家,每天也有人餓死,而讓他們死於饑荒的不單是自然災害,也是人。

在一片倘大的乾涸土地上,一間綠色的舊教堂孤單地站着。大門已毀掉,裏面中空,連枱櫈也沒有。教堂附近原本是一個市集,不過現時已經變成了廢墟,不見人影,只見生鏽鐵皮散落地上。廢棄的車輛日復日地在泥路旁暴曬。這裏是南蘇丹聯合州萊爾縣(Leer),是其中一個陷入饑荒的地區,沿着剛才那條路一直走,是反對派控制的地區。這裏有數百名餓壞了的民眾,坐在空地上靜候紅十字會運載糧食的飛機到來。家人正等待他們帶糧食回家。

每當有運送糧食的飛機飛越萊爾縣上空,飢餓的民眾紛紛趕至空投區。(VCG)

  躲進沼澤保命 吃睡蓮維生

Mary Nayiel是其中一個苦候的民眾,她的六個孩子還在蘇德沼澤(The Sudd)等着她歸去。她說:「沼澤裏的生活苦不堪言,萬一政府軍出現,我們就要馬上跳入河裏,免得被發現,有時候甚至要在水中待上12小時。」

萊爾縣的居民並不是水上人,不過隨着內戰爆發,這個由白尼羅河(White Nile)形成、面積逾三萬平方公里的沼澤,成為了數以萬計南蘇丹人的臨時避難所,那裏有高而密集的蘆葦草作掩護,而且政府軍車不能駛進濕地,因此相對安全。

南蘇丹的戰火是於2015年5月一個酷熱的星期天蔓延至萊爾縣,住在這裏的新婚夫婦William Dak和Margaret Nyakume離遠看到政府軍長驅直入,於是拼命逃到附近的蘇德沼澤。他們身後的多條村落正在燃燒,但他們沒有時間悲傷,必須繼續逃命,與一群倖存的村民連夜在水深及腰的沼澤裏趕路,靠吃樹葉和睡蓮維生。天一亮,他們就要躲起來。兩星期後,他們終於抵達由反對派控制的地區,不少人逃得過戰亂,卻最終在途中餓死。

這場戰役是於2013年底在首都朱巴(Juba)爆發,那時候南蘇丹才獨立建國兩年。總統基爾(Salva Kiir)指控副總統馬沙爾(Riek Machar)圖謀政變,解除他的職務,隨即引發兩派武裝衝突。不過政變背後,更大的問題源自部族之間的長期矛盾。自南蘇丹宣布獨立以來,財富和權力分配問題一直未有妥善解決,令基爾所屬的最大部落丁卡族(Dinka),與馬沙爾所代表的部族努埃爾 (Nuer)矛盾日漸加深,勢成水火。William Dak深知遲早一天戰線會向北推進至萊爾,於是急忙向Margaret求婚。William回憶道:「那時候我心想還是及時把她娶回來,那麼便可一起逃難了。」

蘇德沼澤成為不少南蘇丹人的臨時避難所。(VCG)

  聯合國:饑荒乃人為的政治手段

果然,在他們婚後一個月,政府軍來到了萊爾縣,從此這裏變成人間煉獄。聯合國和非洲聯盟的報告揭示,政府軍肆意殺害平民,包括縱火燒屋和將大批他們鎖進貨櫃內,令他們窒息而死。衝突期間,萊爾縣最少有1,000名平民慘遭殺害以及1,300名婦女被姦,聯合國警告,南蘇丹正面臨種族滅絕的危機。今年二月,聯合國宣布萊爾縣和馬耶迪特縣(Mayendit)進入饑荒狀態,十萬人長期承受飢餓的折磨,並直指這是一場「人為災難」。

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WFP)人員正在糧食最短缺的四個縣進行人道工作,務求將食物和營養品送到43萬人手上。《香港01》記者跟世界糧食計劃署的George Fominyen傾談過,他稱雖然聯合州兩個縣已經脫離饑荒,但整個國家的糧食狀況其實正不斷惡化。目前瀕臨饑荒的人數已由二月時的100萬躍升至170萬。

Fominyen又稱運送糧食的過程非常艱辛,「衝突持續不斷,人道工作者經常面對擄掠和襲擊的威脅,有時為了顧及人身安全,不得不撤離和轉移陣地。結果糧食來遲了,直接影響南蘇丹民眾的溫飽」。自內戰爆發至今,最少79名人道工作者在南蘇丹遇襲身亡。單是今年已有最少12人遇害,多個人道救援組織的基地和糧倉遭襲擊和擄掠。

部族努埃爾深陷內戰,沒有糧食的日子大人小孩也要捕魚維生。(VCG)

  寧可餓死小孩 不讓物資落入敵陣

確保人民溫飽、保障國際救援人員的人身安全,是每個政府應有的責任,不過在南蘇丹的情況似乎是另一回事。有駐南蘇丹的人道工作者稱,今次的饑荒不是上天懲罰南蘇丹人,而是政府對付反對派的手段。他說:「我們質疑政府有心想餓死這些人,他們寧可小朋友活生生餓死,也要確保食物和物資不會落入反對派武裝手上,他們就是不願意冒這個險。」

無獨有偶,另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聯合國人員亦稱,基爾政府一直以各種行政手段,阻撓國際救援運送糧食,他說:「先是要你填17張表格,然後又突然再加多幾張,沒完沒了。」不過即使他們有怨言亦從不公開發表,因為批評政府可能要付出代價。去年12月,挪威難民事務委員會駐南蘇丹的總幹事被逐出境。基爾政府沒有解釋所為何事,不過聯合國以及其他在當地進行人道工作的國際救援組織馬上意會到,如果想繼續拯救水深火熱的南蘇丹民眾,他們便不能再「說三道四」了。

一個置民眾生死不顧的政權,聽起來極之荒謬和殘酷,不過美國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法律及外交學院的教授Alex De Waal指,這些事例在歷史上屢見不鮮。De Waal是非洲問題的權威學者,主要研究範圍包括人道主義危機和飢荒,目前在世界和平基金會擔任總監。他接受《香港01》訪問時,形容南蘇丹現時的饑荒「百分百是由政治和軍事決策造成」。

政府很多時是故意讓人民捱餓,原因包括以饑餓來懲罰支持反對派的人,或是爭奪土地,用斷糧方式迫使當地人棄守,又或是把食物優先給予軍人。這些政權不在乎國民生死,只想達到自己目的。
Alex De Waal教授
今年2月,聯合國罕有地宣布南蘇丹兩個縣進入饑荒狀態,持續了4個月。(VCG)

  教師月薪1美元  僅夠買小袋青豆

「饑荒帶」生活固然慘不忍睹,那麼萊爾縣和馬耶迪特縣以外地區,情況又是怎樣?國際培幼會(香港)總幹事蕭美娟(Kanie)5月到過南蘇丹中部湖泊州(Lakes State)的Awerial了解災情。Kanie接受《香港01》專訪時透露,當地自內戰爆發以來,經濟陷入嚴重衰退,通脹率逾800%。她舉例說:「一名老師的月薪只有1美元,但這只足夠買一小袋青豆。」

買不起糧食,自己耕種又可以嗎?據Kanie觀察,南蘇丹人很樂意自耕自足,可是無情戰火導致全國190萬人流離失所。人一走了,農地就沒有人耕,牲畜也沒人餵飼了。加上去年河水氾濫,今年又遇上旱災,實在難有好收成。Kanie說培幼會每月向當地人派發紅高粱、黃豆等糧食,「他們把豆、粟米粒等磨成淡而無味的粉糰,然後像舀豆腐花一樣一片片舀出來吃。坦白說,我真的吃不下」。

我們一天吃三餐,吃少一餐也覺得難受,可是Awerial的居民一個月只有15天糧食,其他日子就要自己摘野果和捕魚。對於他們來說,肚餓是慣常事。
國際培幼會(香港)總幹事Kanie
Kanie指,因營養不良,三歲的Lou連站起也有困難。(受訪者提供)

Kanie從事人道救援工作18年,饑餓、貧困、戰亂她看過很多,不過她形容南蘇丹的災情絕對是最極端的,她說:「世上很多危險的地方我都到過,今次倒是第一次出發前要專程到阿姆斯特丹出席安全訓練營,學習一旦被槍手挾持該如何應對和自保。」

晚上七時開始實施宵禁,即使是一分鐘的路程,我們也一定要乘車前往,這樣才能確保人道工作者的人身安全,你可以想像當地局勢有多混亂。
國際培幼會(香港)總幹事Kanie

返回首都朱巴,Kanie遇到一名13歲的小女孩,她的母親是位教師,有固定收入和積蓄,一家人不至於捱餓。這個小女孩成績名列前茅,亦懂得說幾句簡單英文。Kanie問小女孩她的夢想是什麼?她語帶堅定說:「我要做總統!我希望食物價格回落,國家再沒有人要捱餓。」偉大宏願背後,原來是個小小的、對我們來說難以想像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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