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記】薩拉熱窩1984——那場沒帶來和平的冬季奧運

撰文:毛詠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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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0月,來到波斯尼亞-黑塞哥維那的那天,天陰陰,細雨冷冷,滲着悲涼。我從克羅地亞南部入境,沿途不乏陡峭山脈,巴士在雨中環繞山坡而行,向巴爾幹內陸進發。
文、攝:毛詠琪

薩拉熱窩市中心大街,仍留在前南斯拉夫時期的建築。

波斯尼亞(聯邦的普遍簡稱)是內陸國家,雖與克羅地亞為鄰,卻沒鄰國的地中海氣候,一路東往,蔚藍的亞德里亞海岸線隨之遠去。首都薩拉熱窩位處波斯尼亞中部,峽谷險峻,由山脈包圍,冬天寒冷非常,也因而成了一個滑雪勝地。1984年,薩拉熱窩以前南斯拉夫城市的身份舉辦冬季奧運會,是首次由社會主義國家主辧冬奧,來自波斯尼亞、斯洛文尼亞、塞爾維亞、克羅地亞、馬其頓、黑山六大加盟國的運動員,同歸南斯拉夫旗幟下,一起進場。不論對波斯尼亞,還是南斯拉夫來說,舉辦冬奧都是向世界展示了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實力,想不到只隔七年,南斯拉夫便爆發內戰。本是一國,解體散落,如今六國,命運各異。

因想了解南斯拉夫內戰歷史,特意跑到巴爾幹半島一趟。我從克羅地亞南端的港口城市杜布羅夫尼克(Dubrovnik)出發,杜布羅夫尼克本身為郵輪港口,也因是《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取景地,近年馳名起來。舊城區雖在南斯拉夫內戰期間被轟炸,如今已變得旅遊化,旅客在露天餐館吃着海鮮喝着酒。跟預想相似的是,一進入波斯尼亞境內,手機便接收不到訊號,不論是大城小鎮,還是路旁隨便一堆樓房,牆壁都是彈痕纍纍,或是乾脆炸剩支架的。

市政廳是薩城內最具代表性的奧匈帝國時期建築,輕軌鐵路像舊鐵皮玩具一樣。

與杜布羅夫尼克相比,薩拉熱窩雖然貴為一國之都,卻顯得悲情無限,炮火痕迹在20多年後仍未抹去,彈孔在慘白的樓房上顯而易見,輕軌鐵路就像舊鐵皮玩具,緩緩地穿梭市內。別以為是個首都,交通應該較發達,薩拉熱窩機場航班寥寥無幾,由南部古城莫斯塔爾(Mostar)上去的火車每天只有一班。

跟其他前南斯拉夫國家不同,這裏穆斯林人口比例較高,波斯尼亞因曾受奧斯曼帝國統治400年,故此波斯尼亞人的後裔多是穆斯林。有人說,怎樣能認出波斯尼亞的村落不是意大利、不是捷克或波蘭等東歐國家?就是總有幾座清真寺高塔劃破天際。今日的波斯尼亞依然相當土耳其化,舊城區裏,青年男女在戶外抽着水煙,連波斯尼亞咖啡也跟土耳其咖啡如出一轍,整個市裏的建築物都是陳舊的,唯獨土耳其政府資助修葺的清真寺顯得新淨光鮮,也不時看見建築物外兩國國旗並排飄揚着,足見關係密切。

莫斯塔爾是波斯尼亞南部古城,曾是南斯拉夫國內混居及通婚最普遍的地方。

百年兩戰 訴說歐洲故事

在薩拉熱窩的第一個晚上,在一家地道餐館遇上一位英國歷史學教授與他的太太,聊起薩城歷史來。薩拉熱窩似是一個命生得不好的孩子,歷史上屢次被佔據、瓜分,她既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源,也是上世紀文明歐洲的最後戰場—1990年代南斯拉夫內戰。

百年兩劫,薩城的身份都好不一樣。1914年薩拉熱窩刺殺事件是一戰的導火線,薩城那時是奧匈帝國從奧斯曼吞併的一部分,充斥着複雜的民族主義情緒,波斯尼亞塞爾維亞民族主義者普林西普(Gavrilo Princip),在拉丁橋槍殺奧匈帝國王儲斐迪南與儲妃。一顆子彈「殺死」1537萬人,一戰後的歐洲不再是世界政治中心,重心轉移至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同樣地,1990年代南斯拉夫解體也是改變世界格局的一章,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沒落。薩拉熱窩那時則是南斯拉夫加盟國波斯尼亞的首府,1992年至1996年期間爆發了歷時1,425天的圍城戰爭(Siege of Sarajevo)—波斯尼亞宣布獨立後,塞族軍隊圍攻薩拉熱窩,對穆斯林及克羅地亞族展開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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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過去,1984,對於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算是好日子,冬奧之時也是薩拉熱窩最光輝時刻。來薩拉熱窩看戰爭遺蹟,有一道特殊風景,就是夾雜了共產主義與國際化的色彩,訴說了南斯拉夫在冷戰時期扮演着西方與蘇聯之間的緩衝。1980年,美國先因反對蘇聯出兵阿富汗,發起聯合抵制莫斯科奧運;四年後,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施以報復,反抵制洛杉磯奧運。有趣的是,夾在兩者之間舉行的薩拉熱窩冬奧,美蘇均有派團參與,而且取得空前成功,顯示美蘇爭相拉攏南斯拉夫,冬奧背後是一場微妙的政治角力。

荒廢賽道上布滿塗鴉。

那次冬季奧運會還有一個特別之處,薩拉熱窩市政府舉行了一場特別公投,讓市民決定是否願意在未來四年「自願奉獻」2%的薪金,作為主辧冬奧的資金。結果,投票率達八成九,當中九成六人投下贊成票。「共產」手法很罕見,但薩拉熱窩居民對奧運的熱情更顯珍貴。

在教授推薦下,我參加了一個有關圍城戰爭的一日團,導遊Taib是一位土生土長、20多歲的青年。他帶我們參觀的其中一個「景點」是1984年的冬季奧運的雪橇賽道。那條建於特雷貝維科山(Mount Trebevic)的頂級雪橇賽道堪稱是世上最快、最斜的,曾幾何時是薩拉熱窩的驕傲,世上只有九個國家擁有這種雪橇賽道。今日到此一遊,賽道看似已荒廢多年,盤繞於林木之間,繪滿了塗鴉,不乏破壞痕迹,石屎上布滿青苔與鏽迹,Taib說是塞軍在內戰期間刻意破壞賽道。在賽道終點不遠處,本來有座兩層高的山頂餐廳,在戰爭中淪為廢墟,頂層被炸走一半,靠近懸崖那邊的牆身整幅沒了,唯獨望出去的薩城風景依然。

荒廢賽道 變極限運動私竇

沒有美麗海岸,冬雪是上天補送給波斯尼亞人的另一禮物,波斯尼亞人可在國內滑雪,比起法國、瑞士等阿爾卑斯山地區便宜很多了。在和暖的季節,很多年輕人會來特雷貝維科山練習雪橇、電車,就如一個極限運動「私竇」,而且比在真雪上練習安全得多了。每逢冬天後,賽道石屎裂縫會因積雪加深,他們都會帶齊工具自行修補。我們沿着起點,一直行下賽道。這類戰爭遺蹟變成了不少當地導遊的謀生工具,但Taib說,寧可見證賽道重拾昔日光輝。

1984的冬奧痕蹟,沒拆掉也沒修好。

Taib是經歷過南斯拉夫內戰的一代,圍城戰爭時,他還是孩童。塞軍為奪取薩拉熱窩,從四邊高山圍堵該市,展開1,000多日的狂攻猛炸。我們站在特雷貝維科山上俯瞰整座城,就在這裏,昔日狙擊手從山向街上的人開槍,有的手段相當殘忍,「若見有人走上街頭,會先射其手腳,讓他呼救,作為誘餌,等其他人來營救他,就把他們一併射殺。」 Taib說。

空襲通常會在凌晨進行,目的是要讓城內的人不能入眠,精神上折磨他們。塞軍圍城期間,整個薩拉熱窩陷於物資短缺,其後人們在城市邊緣一間民居的地窖,日以繼夜的花上四個月,挖出一條秘密地道來運送物資,那條地道使波斯尼亞軍隊守住了薩拉熱窩,故後被稱為「希望隧道」(Tunnel of Hope)。「那時我只有三歲多,媽媽穿越地道,從外面帶來了香蕉,但當時我從未見過香蕉,所以連皮吃了。」 Taib這句話不禁令我發笑了,但細想一下,這是一個多令人心碎的故事?圍城戰爭期間,城內居民要不躲起來,要不冒險跑到外面尋找物資,聯合國維和部隊每周一次派發的物資,根本不足夠填飽肚子,走出戶外就隨時做了狙擊手的箭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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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橇管道上有被刻意破壞的痕跡。

三年多的圍城戰爭,為現代歐洲一段灰暗的歷史。從山上向北方遠眺,奧林匹克體育館的不遠處是一塊白色墓地,埋葬的正是圍城戰爭死難者。根據1991年的人口普查,薩城在戰前擁有逾52萬人口,這場圍城戰,殉難者人數達13,952。

100年間,由南斯拉夫王國,變成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再變成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到塞爾維亞及黑山,最終成為兩個獨立國家。人人都說,南斯拉夫是一場終極的社會主義實驗:一個國家、兩種文字(拉丁文及斯拉夫文)、三大宗教(東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四種共通語言、五大族裔、六個共和國,同歸強人鐵托(Josip Broz Tito)治下,國土之內通婚、混居十分普遍。儘管鐵托治下的35年打壓異己,經濟委靡不振,卻是一段和平的日子。他1980年逝世以後,各共和國之間的矛盾加深,民族主義上漲,逐漸催生內戰與解體。

(香港01)

雖然人民擁有大致相同的血緣、文化及語言,但對國家期望不盡相同,塞爾維亞與黑山人口佔全國近四成,是國內最大民族,散布於各共和國中,自一戰後南斯拉夫建國以來,南斯拉夫的軍政大權都由塞爾維亞人掌握,塞族都傾向支持建立「大塞爾維亞」(Greater Serbia)。要各族裔共處同一屋簷下,平等是必須的。鐵托早意識到這天秤傾斜了,南斯拉夫若要生存下去,塞爾維亞每屆政府必須要短,同時給予各加盟國一定程度的自治權。可是天秤最終還是倒下了。

波斯尼亞內戰結束後,參戰各方在1995年簽署了《岱頓協定》(Dayton Agreement),從南斯拉夫獨立出來的波斯尼亞,成為由兩個聯邦組成的獨立國家:穆斯林與克羅地亞族組成波斯尼亞與黑塞哥維那聯邦(Federation of Bosnia and Herzegovina)與塞爾維亞人的塞族共和國(Republika Srpska),兩個政治實體共同治理。一個國家由兩個政體共治,很多事情也難達共識,這也是冬奧賽道至今仍未修好的原因。薩拉熱窩原訂於去年主辦歐洲青少年奧林匹克運動會(European Youth Olympic Festival, EYOF),但亦因政治分歧,要延至2019年才舉辦。如今,位於市內的Zetra奧運體育館以及市郊的滑雪賽道,均完成重建。不過,特雷貝維科山的雪橇賽道、伊格曼山(Mount Igman)的滑雪跳台及越野滑雪賽道仍然殘破待修。近年,波斯尼亞國內一些前選手積極推動賽道復興,一些年輕選手在和暖的季節會來訓練。今年平昌冬奧前,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土耳其、波蘭等多個隊伍也來這裏備戰,若然賽道獲妥善修建,將來或可租予外國隊伍或國際賽事使用,帶來收入。

言談之間,Taib不時抱怨政府辦事不力,「(內戰結束)都已20多年了,還未修復過來,這真是恥辱。」他說的不僅是冬奧場館和設施,還有市內建設,雖然不是殘破得不能用,卻似時鐘停擺了,城市基本建設停留在1980年代。戰爭已過去多年,但未有為社會帶來新面貌,就連市內的供水系統也問題多多,一到凌晨時分就開始制水,家裏水箱不夠大的民眾,晚上來及不洗澡便要等到明早。

不倒的積木—假日酒店 

在南斯拉夫的社會主義政策下,薩拉熱窩的樓房建得非常樸實,正方形、灰濛濛的,要不然就是奧匈時期留下的歐式建築。唯獨一座建築物格外光鮮時髦,有如一塊巨型樂高積木屹立於大道之上,那是薩拉熱窩假日酒店(Holiday Inn)。充滿喜感的外形背後,其實是這城的「戰爭紀念碑」。假日酒店是為1984年冬奧而開,其間國際奧委會高層、英美駐南斯拉夫大使、運動員以及不少名人入住。波斯尼亞設計師Ivan Straus當時在酒店內特別加入了理髮店、旅行社、煙草店和的士高,令酒店內恍如一座小城,一應俱全,曾幾何時為薩拉熱窩帶來新氣象,前衛風格在整個南斯拉夫少見。

假日酒店今已易手改名,但保留了原來面貌。 

1984年冬奧取得成功,薩拉熱窩與假日酒店雙雙贏得聲譽,緊接數年,酒店顧客不乏達官貴人。隨着1990年代初波斯尼亞開始醞釀內戰,酒店變成波斯尼亞塞裔政黨核心人員召集會議的地點。戰火蔓延首都,大批外國記者跑到薩拉熱窩採訪,假日酒店正好成了他們的落腳點。它坐落於寬敞的大街,狙擊手從夾道高樓上向路人開槍,為這處留下了「狙擊手之巷」(Sniper’s Alley)的惡名,採訪圍城戰爭的BBC記者Martin Bell形容那裏像「原爆點」,即使足不出戶,戰事也會找上門來。沒想到的是,酒店雖然無法保持豪華服務,卻依然照常運作,職員每日冒着槍林彈雨上班,並領悟出一套求生技能,在廚房生個火便能煮出一日三餐,用記者帶來的外幣購買黑市石油以供發電。假日酒店雖有受損,但相比周邊的民房,它並非塞裔軍隊打擊的重點,整棟建築物基本上保住。戰後,經過易手、破產、翻新,在2016年重開,現名為Hotel Holiday,東主刻意保留酒店原貌,好讓歷史被深刻留住,並象徵這城堅毅不倒。

今日的波斯尼亞青年,以至我在黑山街頭遇見的古玩小販,不論對鐵托還是對南斯拉夫,仍存一份依戀。至少在那段日子,各個民族之間較融和,沒有仇恨,沒有殺戮。薩拉熱窩人依然為那次冬奧驕傲。

奧林匹克代表了現代和平。朝鮮與韓國運動員將在平昌冬奧於同一面旗幟下列隊進場,是真正和平抑或政治手段?只願當權者毋忘戰爭之殤。

全文刊載於2月5日出版第98期《香港01》周報,更多周報文章︰【01周報專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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