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大島田1:運動不像Youtube一夜爆Views 腳踏實地累積吧
找香港女子壘球隊總教練大島田回顧高校時代挑戰甲子園的往事,絕對不會看到Youtube頻道「大島與龍威」裏面那個他——一口流利廣東話夾雜關西風日語,與香港人拍檔阿J捧住美食吃個痛快,略帶日本搞笑藝人的風格吸引接近19萬訂閱。日本高校棒球是一場超過7萬名「高校球兒」參與的大型決鬥,全國4000多支高校球隊,只有49隊能在所屬都道府的縣大會中脫穎而出,昂首走進兵庫縣阪神甲子園球場,爭取標誌全國冠軍的大優勝旗。
三年高校棒球生活對於每個強制要剃平頭裝的「球兒」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的,規矩之多有時甚至沒有道理可言,強如超級球星鈴木一朗與大谷翔平,高校時代也得為前輩(即學長)洗衣服、刷球鞋;然而每天由早上8點開始不斷打球、上課、再打球的生活,十來歲的少年人一起朝着甲子園揮灑汗水,高校專屬的青春熱血,回望之時方知可一不可再。
大島田娓娓道出那些年的棒球歷程:9歲隨家人從日本來香港生活,15歲為了挑戰甲子園返回日本入讀高校;從第一次訓練以一句「まぁまぁやろ」震驚前輩,繼而成為重點「指導」對象,接着上演連串頑皮事跡,一場嚴重車禍卻扭轉小伙子的態度,也同時悄悄扼殺他的棒球路。大島田不是好記性之人,但這次對談,他寧可絞盡腦汁,也要從記憶的大海中翻出零碎的片段,對於記者多次補問亦不厭其煩,總之絕對不能把重要的人生拼圖搞糊。
日本高校棒球訓練之嚴苛、學長學弟制之不公、傳統教練之古板,就連日本棒球界本身近年也致力提倡變革;大島田從競爭如此激烈的環境一路走來,淬煉出高度的堅忍和專注,他有自身一套團隊運動哲學,那不是「突然一條片爆上過百萬views」的過眼雲煙,而是你和我一起點滴累積,每記投球、每次揮棒,都是純粹的、刻苦的、實在的、用心的。外界形容大島田是「魔鬼教練」,所謂「魔鬼」,大概是他職業棒球員夢碎,大學畢業後輾轉重臨香港發展,並當上香港女子壘球隊總教練後,一直以埋藏內心的人生養份,15年來無間斷給香港隊帶來的課堂。
攝影:夏家朗
【編按:「我的自白」系列,由記者與受訪者對談,整理訪問資料後以第一身方式寫作。大島田的故事,將分兩集推出,今集率先打開他高校棒球回憶的大門。】
第二集:
我的自白|大島田(2):香港隊是我的初心 在港生活十五載從未變改
我是個不太會把事情記住的人,就連在拉麵店遇上陳奕迅,他向我打招呼「Den San」,我卻以為他是Youtube觀眾,直至餐廳職員說他是歌手,我想了半天,才想到好像在Line News看過他,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Eason,我還whatsapp問阿J:「你識唔識有個香港歌手叫Eason?」(換來阿Jay說想打X我,連Eason都唔識)
唯獨關於我在日本高校打棒球的三年,真的……好……(編:大島沉思片刻)是一段我一直好想分享的經歷,也是我一世都記得的經歷。
第一章:
逆向文化衝擊——高校棒球初體驗
我的爸爸是日本人,媽媽是香港人;我9歲隨爸爸來香港生活,大約11歲接觸到少棒聯賽Little League,開始在香港打棒球。中三是我人生其中一個分水嶺,我為了打棒球而返回日本讀高校。那時我很單純,明顯受漫畫影響,覺得挑戰甲子園非常有型,而且在日本當職業棒球員能賺很多錢呢!
記憶中,父母一度擔心我能否考上高校(明顯我是不愛讀書的孩子),但有着「帰国子女」的資格,我很順利就考上大阪府立泉尾高等學校。入學前的暑假,我特地每天練跑10公里,再獨自到球場練習揮棒300下,日本高校棒球的訓練非常刻苦,預早練好體力,是我給自己的功課。
棒球社第一次試訓,當時還未算正式入社,新生都被編進後備分隊。打了一陣子,有前輩見我打得不錯,叫我到主力分隊試試。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自己跟高校主力球員的實力分野,他們小學開始就打棒球,一年打夠360天,當時打球才幾年的我,就像小朋友對大人,前輩傳接球又快又大力,我還未看清這球從哪裏傳來,另一邊又一個波飛來,我不禁有點害怕。
有前輩見新生害怕,叫我們先站到一旁,但我知道這變相被淘汰。日本棒球競爭激烈,你死就死、傷就傷,反正大有人在。既然我選擇返回日本,條路自己揀,幾驚都好,冇得縮。
一路驚一路打,堅持到最後用發球機打棒的環節,我一棒擊中來球。就讀三年級的隊長從遠處看到,命二年級的助手帶我跟他見面,他讚我「打得下」,我直率回話:「まぁまぁやろ……」意思大約是「差唔多啦都OK嘅你都識睇喎」,有點理所當然的意味。我的回應令隊長愕然地瞪着我,二年級的前輩甚至臉色發青。二十多年後我的當然知道,當刻應該說敬語,「唔係呀仲有好多嘢要虛心學習」,但以前在香港打棒球,即使球隊以日本人為骨幹,隊友之間都沒有階級觀念,那時我才是個十來歲的高校生,怎會想得周全?現在回想,可說是我這個日港混血兒返回出生地生活的逆向文化衝擊。
第二章:
學長學弟藩籬——放課後瘋狂爆發
正式入社第一天,所有一年級生到部室集合,那個部室平時是前輩專用,新生嚴禁內進。我記得當時部室鋪滿榻榻米,裏面黑漆漆的,只亮了一粒很細的燈。前輩叫所有一年級生跪低,閉起雙眼めいそう(編:冥想)。我第一次聽到めいそう這個日文,不知是什麼,立即開聲發問,豈料前輩立即呼喝:「冥想你都唔知係咩?你傻㗎?叫你做就做!」繼而一輪破口大罵。
明明正式入社之前,大部份前輩都很溫柔,雖然偶爾見到二年級對三年級前輩打招呼時,站得筆直、大聲呼喊「前輩你好」再加九十度鞠躬,恭敬得讓我有點吃驚,但我認定這班二年級生因為實力不足才要對前輩「擦鞋」,怎麼此刻我眼前的前輩們,彷彿變了另一個人?
被痛罵一大輪之後,新生就開始迎來「指導」——
體罰上的「指導」。
尤其我。
在我打球的年代,「學長學弟制」基本主宰所有高校棒球社,大部份父母對於這種人際藩籬潛規則並無異議,有時我們帶着這裏一片瘀那裏一塊腫回家,父母甚至說「你咁曳,畀人打吓就啱喇」。相信香港人無法理解這個邏輯吧,但至少可以想像,我的第一年高校生活,每天過得多麼不忿。我經常想,我可以向前輩「還拖」嗎?當然不,高校裏,我只能打波,不能打人。
結果,在棒球社受過的氣,唯有在外面爆發。泉尾高校位處大阪西南端的大正區,雖然未至於毗鄰西成區那樣充滿黃賭毒,但大正區外來人多,龍蛇混集,像我們這種不良少年,打架是平常事,群毆、一對一、自己報仇、為朋友出頭,各有打法。可以說,除了殺人放火打劫吸毒等等,其他「曳嘢」我全都做過。
不過,由於棒球運動在日本具有相當高的社會地位,棒球員由高校、大學、社會人到職業,一直備受尊重,你知道什麼是あんもくのりょうかい嗎?(編:記者搖頭,大島立馬Google)あんもくのりょうかい……即是「你知啦」、「大家明啦」,棒球員有身份,甚至考試或求職都有自己的門路,我絕對不可以被人認出我做壞事啊,所以,我小時候做壞事都會蒙面的。
(編:あんもくのりょうかい,「暗黙の了解」,即心照不宣的意思)
第三章:
小腿裏的螺絲——從車禍逆轉人生
壞事做得多,終歸會闖禍。有一次我跟朋友深夜外出揸電單車,結果發生意外,我的兩條膝蓋韌帶斷開,脛骨粉碎性骨折。當時棒球社已為大阪府的縣大會準備,那是該屆三年級前輩最後一次爭取進軍甲子園;作為一年級生的我,教練本來把18人名單的最後一個席位安排給我,不過我貪玩炒車搞砸教練部署,前輩直情嬲到想殺咗我!
那次車禍總算保住性命,但傷勢嚴重,做手術在小腿裝了三口螺絲,手術後半年不能觸地,還要不斷做物理治療,待我真正以球員身份重返球場,已差不多升二年級了。養傷期間,我不能打球,但前輩們不會讓我休息,無論天氣多熱、右腳有多痛,我每天都要準時到達球場,與一年級同學做相同的事(只不過我坐着做),當中發生過大大小小的事,我還因此累積了一些體罰,三年級前輩亦早已提醒二年級球員,待我傷癒歸隊,一定要打到我變XX。
最難忘一次該是三年級前輩最後一場預選賽。當日一年級生要比前輩早一小時集合,清晨6點就得回到學校,沒想到其中一個前輩比我們更早,數着我們幾點到埗。5點57、5點58、5點59、6點、6點01……「大島,你遲咗一分鐘呀!」正正因為我腳傷跑不到,遲了一分鐘,結果受罰的不是我一個,是棒球社所有一年級生,每人都要捱一巴掌,我更被打了四、五巴,其中一巴打到流血,天旋地轉,以致到了今天,我其中一邊耳朵的聽覺是相對差的。
從小到大,只要事情不合我心意,我一定逃避,一走了之算數,唯獨棒球,我是真正的熱愛。可能這就叫信念?從我返回日本開始,棒球就是我的唯一,我從未試過為了一件事一直忍受、一直堅持。不過我亦很清楚,為什麼我每天都在忍,因為做錯事的是自己——只要我6點前到達球場,我和隊友就不用捱打;只要我沒有騎電單車受傷,我就能6點前趕到球場;還有,教練要求我們愛惜自己作為運動員的身體,保持健康飲食、不做危險的事,我卻偏要食煎炸嘢、晚晚出夜街……
出事之後,我更訛稱意外是踩單車導致,但一起出去玩的朋友是同校師兄,他不是棒球社成員,卻早已把實情告訴棒球社前輩,人人都知我講大話,但我就是不肯認呀,因為認錯就等如失敗!
說回遲到被「兜巴星」那天,當時所有前輩都要逐我出隊,我亦差不多要放棄了,但我沒想到,有幾個一年級隊友竟然一起下跪,哀求前輩不要踢我走,給我一個機會。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人願意為我如此犧牲,下跪可不是小事呢,而他們剛剛才因為我遲到而無辜被打……
那一刻,我醒覺了。我問自己:想留低嗎?想打好嗎?
第四章:
高校真正課堂——緣盡甲子園之後
從車禍手術徹底痊癒,我開始收起反叛個性,認真對待棒球。「高校球兒」的真實生活,的確像漫畫描繪那樣熱血:一年有360天都要練波,放學後全速踩一小時單車到球場,普通人應該已經累透,我們才開始熱身;打到晚飯時間,吃飯後繼續訓練,回家已差不多凌晨時份;才睡得幾小時,早上5點半又要出門,6點至8點練波,接着上課到12點半,花15分鐘匆匆吞下午餐,剩餘的45分鐘也奉獻予棒球。前輩的練習節奏從不遷就學弟,這邊一個波傳來,那邊波又到,轉身、跑、接波、傳波、再轉身、再跑、再接波、再傳波,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所有動作更必須到位,否則就罰跑圈或罰做掌上壓。
說到最瘋狂的,相信是輸掉比賽後,我們要從輸波的地方行路返學校!有一次秋季預選賽,我們輸給一間位處山上的學校,結果全隊拖着裝備一直行行行,要知道以前沒有Google Map,我們行了差不多七個鐘,回到學校早已天黑,還要去球場拖地,拖到每條邊線一粒石仔都沒有,大顆兒才能回家。
要說合理與否,許多高校棒球傳統文化都說不上合理,當中卻令我感受到教科書都教不到的事,特別是何謂「團隊」。每個組織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則,身處於團隊運動,每人必須具備極強的忍耐力,自己做不好,不可以即時發脾氣,因為情緒不止影響自己,更影響身邊人;而且每人都要觀察隊友的習慣和個性,彼此好好溝通,不能只顧自己想怎樣就怎樣。「放下自我、大局為重」,絕對是我在泉尾高校學到的人生哲學。
說到此處,我想起一件往事。在我畢業離開校隊那年,有個後輩同樣騎電單車發生車禍。他是我同屆的王牌投手的弟弟,極具潛質,但練波超級懶惰,只愛玩。車禍後,他在ICU昏迷,父母焦急了,找我去病房打氣。那時我年紀小,不夠成熟,不知說什麼才對,我送了一個棒球給他,上面寫着:「必ずグラウンドに戻って来い!またチームメイトとまた野球をやるんや!(編:你一定要回到球場上啊!再和隊友們一起打棒球啊!)」幸好他逃過鬼門關,後來更繼承哥哥的衣缽,成為泉尾的王牌投手。世事就是如此巧合,我從後輩身上彷彿看到曾經反叛的自己,那種與隊友一起努力的團隊精神,卻也因為一場意外而傳承下去。
至於我的甲子園夢,2001年大阪地方大會是我最後一次挑戰甲子園。泉尾高校在二回戰(編:即大阪府預選賽第二圈)遇上久米田高校,第9局,兩名打者出局、一二壘有人,我們的第三棒緊接出場。如果他安打,負責第四棒的我就有機會goodbye安打;又如果,我兩年前沒發生車禍影響右腳,揮棒動作應該會好一點……
是的,車禍重傷之後,右腳在投球和打擊時根本無法鎖緊正常姿勢。甲子園夢、職業棒球路,原來在撞車一刻,就已戛然而止。
沒能以棒球為職業,我卻因此在大學畢業後重臨香港發展,當上香港女子壘球隊總教練。外界常用「魔鬼教練」形容我,我不在乎;我只知道,Youtube可以突然一條片爆到飛天,運動卻是只有苦練才能進步,我們不可能一夜之間變成大谷翔平,但時間必不等待懶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