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影壇瑰寶」曾江|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撰文:01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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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壇瑰寶」曾江在4月27日於尖沙咀防疫酒店溘逝,影迷哀嘆「世間再無黃藥師」。在港人的心目中,他優雅率性,有才學且有稜角。在媒體的訪談中,他甚至帶點狂傲與偏執,有話直說,率真灑脫。多少人因歲月神偷帶走年少輕狂,他卻為我們示範如何優雅地老去,行走江湖,不卑不亢,撐着拐杖走自己的路。

曾江從影逾半世紀,經典角色無數,影迷哀嘆「世間再無黃藥師」。(《射鵰英雄傳》劇照)

環台飆車的「不老騎士」
惦記寧靜小島的桃花島主

約十年前,曾江觀賞記述台灣長者騎電單車環台的紀錄片《不老騎士》,想起年輕時拍戲飆車的日子,主動提出赴台參加環島旅程,最終在78歲完成310公里的挑戰。曬紅了臉的曾江在「不老騎士」團隊低調沉穩,「我來這裏是想圓夢, 不想高調。」當時媒體報道,他們「三天內從恆春跨越屏東、高雄、台南、嘉義,一路駛往台中市終點」。後來他在訪談提及,圓了「不老騎士」夢,想實踐下一個夢,「(找一個)小小的、寧靜的島,或者有幾個漁民家庭,我想自己一個人在那兒日日曬太陽,曬足一星期!」桃花島主也有心中記掛的寧靜小島。

大學時修讀建築的曾江,為影迷築構無數光影回憶:他是《射鵰英雄傳》孤高冷傲黃藥師,《誓不低頭》心狠手辣陸國榮,《大時代》一代梟雄龍成邦,《英雄本色》重情重義堅叔,《竊聽風雲3》情感糾葛陸瀚濤——此片為他帶來演藝生涯的重要獎項「最佳男配角」,遺憾的是,他與戲中人同樣因失救辭世。出色的演員在鎂光燈下操弄自己的情感與情緒,那份孤清,只有自己與角色知道。

曾江曾於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修讀建築,畢業回港後曾任執業建築師,2016年應邀拍攝短片,談保育北角皇都戲院。(「活現香港」影片截圖)

搭兩蚊車的長者
大隱朝市的俠客

光影以外,他對本土建築仍有話想說,曾以建築師身份回應保育議題,細談北角皇都戲院的保留價值,重申「建築是歷史」,更分享兒時的觀影體驗。筆者難忘悼念文章中,曾與他接觸的工作人員回溯合作點滴:為保育活動拍攝短片後,團隊打算送他乘搭的士,他卻一口拒絕,踏上102號巴士瀟灑離去。這讓筆者想起他晚年的訪問談到愛下廚,說起買薑葱買四季豆,有小市民的平淡喜樂。他不用後輩前呼後擁,像大隱朝市的俠客,不用拍戲的日子,「搭兩蚊車」,上巴士落電車,穿梭餐館與菜市場。

不少悼念文章述及其經典港產片及荷里活片,如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龍剛導演的《飛女正傳》和《昨天今天明天》,八九十年代吳宇森導演的《喋血雙雄》和《縱橫四海》,以及進軍國際的作品《新鐵金剛之不日殺機》及《藝伎回憶錄》。較少人留意,漸被人遺忘,上世紀七十年代,曾江在男人四十的盛年時期曾參與香港電台電視部製作的《獅子山下》,在系列單元劇中飾演樸實青年高定天。

《英雄本色》中粗獷低調的堅叔:「有人鍾意收留孤兒,我就最鍾意收留監躉,事關我自己都喺裏面嘆過皇家飯。」(《英雄本色》劇照)

聆聽艇屋長輩祈願
記下底層房屋困境

早期《獅子山下》的故事圍繞德叔(良鳴飾)及其家庭,德叔一家居於橫頭磡徙置大廈,在艱困日子總算有瓦遮頭,「坐喺床就望到獅子山」。德叔以寫信為業,自封「橫頭磡倫文敘」,自詡熟讀四大名著與四書五經,在街頭替人寫信「搵餐晏」,他的兒子定天也是「揸筆搵食」,在報館任職記者。《獅子山下》的庶民故事發展下來,延伸到不同社區角落,每集聚焦的主角從德叔的家庭延伸到他們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勞苦大眾。

《祖母的祈求》(1974年)述及曾江飾演的記者高定天在「艇屋」探望年邁的叔公(郝履仁飾)叔婆(陳立品飾),撰寫有關愛秩序灣艇戶的專題報道。定天向長輩坦承已十年沒有到訪,叔婆坦然回應,這十年也沒有其他親友來訪,他們一家已習慣艇屋的狹隘與腐臭,兒子在這裏長大,孫兒在這裏出生;他們與這裏的氣味共生,但換了是訪客,根本連待在這裏片刻都難以忍受。

定天慨嘆艇戶早於十年前等候徙置屋,年月過去,仍棲息於惡劣居所,他感慨如果記者不報道,十年八年後他們都沒有人理會。艇屋缺乏基本水電、衞生狀況惡劣,住戶每天用擔挑到街喉取水,對住戶來說厠所就在床上就在門外。他曾問艇戶「艇屋一戶挨一戶,火災怎麼辦?」「全村人一齊吐口水就可以。」世事難料,劇集拍攝約兩年後,該區發生火災,逾千艇屋燒毀淨盡,全村的口水仍無法撲熄。

「儘管目前本港公共樓宇數量、興建速度均未能追上需求……」劇中收音機傳來的新聞報道,時隔四十八年,諷刺地仍沒有改變。劇中定天父親直斥建屋計劃「發噏風」,等上樓的人離世都未能圓上樓夢。定天父親為無數艇戶意難平,感慨杜甫再世都難以為現況寫詩,憂憂吐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叔婆每天祈求神明保祐,她有感自己與老伴的老骨頭熬夠了,她希望兒子可搬離這人間煉獄——她的兒子曾遷出,兩個月後又攜妻帶子回來,因為工廠生意淡,人工不夠付房租。叔婆虔誠焚香,寄託了兒子的安居夢。

曾江(前排右三)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曾參演港台劇集《獅子山下》系列,飾演關心基層生活的記者高定天。(《獅子山下》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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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祖母的祈求》相對照的是當年新銳導演方育平執導的《獅子山下》系列《元洲仔之歌》(1977年),後者更直面剖白大埔元洲仔艇戶的原始人性。小孩的日常玩樂是在木棧道上釣大老鼠,漁民爸爸出海回來,先到賭檔玩番攤,才垂頭喪氣回家。同樣描述艇戶悲歌,《元洲仔之歌》從言情層面提昇至體察底層所思所感,直斥向上流動力量的渺茫。不用社工或記者當旁觀者,鏡頭切切實實放在艇上人家,近距離拍攝蜑家媳婦(黃莎莉飾)在酷熱天氣下炒菜煮飯,家人狼吞虎嚥搶吃,孩子把銀銻碟子都舔乾淨,她仍未動箸,一直抱着嚎哭的嬰孩,未停下手。

《元洲仔之歌》的漁民爺爺(盧寶華飾)體力不勝從前,無法出海,只能在近岸撈昆布,「聽講督爺今年會嚟元洲仔睇龍舟。」漁民爸爸(郭鋒飾)長年累月離家出海,淡淡然說,「又唔見睇吓我哋點辛苦法。」劇中從大人到小孩,衣服都沾上泥巴污穢,有許多破洞。漁民爸爸一直鬱鬱不得志,「如果我有錢,可以買電風扇。」現實是他賭輸錢,把妻子偷偷存起讓兒子看病的私己錢都搶去。

社區留下皇都戲院
留不住有稜角的人

本土故事再說下去,《獅子山下》系列《一場飯局》(2015年)記下四位中年人的驀然回首,《一葉舟》(2018年)寫菲籍外傭與免遣返聲請人士的去留糾葛,《日照太短》(2020年)寫日光照不到的劏房家庭的斗室隱痛。走過近半世紀,香港精神在不同年代各有不同詮釋。正如學者吳俊雄所言,獅子山精神是一個可以搓圓㩒扁的標籤,它可延伸拓展,也可慢慢淡出,但不應在單一的精神上自我神化。

好作品會留下回甘,好演員也會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餘韻。我們保留了皇都戲院,但留不住有稜角的人。願逝者安息。

曾江的染髮廣告深入民心,87歲時受訪笑談自己的暮年白髮,「靚到不得了。」